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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四平记得很清楚,那一天是大年三十,除夕夜,阖家团圆。他买了熟菜,猪头肉,咸草鸡,麻辣豆干,拌三素,煮了一锅榨菜肉丝蛋汤,与母亲面对面吃了最后一顿饭。他温了一瓶黄酒,切了点姜丝,热辣辣喝下肚,春节联欢晚会只看了一小半,就眼皮发涩,躺到床上呼呼大睡。酒是在小区对面的“三千杯”零拷的,从大坛子里舀出来,色泽橙里透红,喷香扑鼻,后劲很足。
第二天醒来已经日上三竿,他恋恋不舍,在被窝里赖了会,一骨碌爬起身,套上衣裤走到客厅里。桌上是昨夜剩下的残羹冷炙,没有收拾,大门半开着,冷风一阵阵吹进来。陈四平有些发愣,回过神来,冲进母亲的房间,果然空无一人。他心急火燎找了一通,连衣柜床底都没放过,最终确定母亲已经离家出走。
母亲的离家出走与父亲不同,她是老年痴呆,两手空空,连门都没关。陈四平不知道她是年三十走的还是年初一走的,匆匆拿了手机钥匙出去找。街上透着年味,也透着几分冷清,陈四平一路问询,谁都没看见母亲,连小区的门卫都茫然不知。
陈四平在附近兜了个大圈子,又回到小区继续找,母亲没有回来,他无可奈何,只好打电话报警。警察建议他再找找,问问亲戚朋友,24小时后仍没有下落,到白马桥派出所报案。
那是陈四平一生中最漫长的24小时,他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拿了母亲的相片,逮着人就问,到最后病急乱投医,找上了舅舅丁正新。丁正新接到电话时已经是下午5点半,他不无唏嘘,安慰了陈四平几句,关照外甥先回家去等,一个人琢磨了会,给白马桥派出所的赵所长打了个电话。
赵所长的儿子是丁正新的得意门生,两家常来常往,不是一般的交情。大年初一,赵所长正在所里值班,泗水城治安一向很好,老人走失只是小事,多半在哪个旮旯待着,一时找不到回家的路,他答应替丁正新查查看。
到了晚上8点多,赵所长回电,没有提出警调查的事,而是告诉丁正新,白马桥下发现一具浮尸,是个老年妇女,死亡时间大约在凌晨3点左右,从附近的监控看,是失足落水,意外溺亡。
丁正新倒抽一口冷气,当即叫上外甥陈四平,到白马桥派出所找到赵所长,拜托他一同前往法医鉴定中心,确认溺亡妇女的身份。法医鉴定中心就是市民口中的“尸检中心”,比火葬场更让人忌讳,负责尸检的主任是赵所长的同学,与丁正新也认识,一起吃过几顿饭。
赵所长亲自开车跑了一趟。
陈四平坐在后座,沉默不语,他心中有不祥的预感,母亲已经以一种残酷的方式离他而去,从此只剩他孤零零一个人,生活在这座钢筋混凝土的森林里,形单影只,挣扎求生。预感是如此强烈,以至于手脚发麻,肠胃痉挛,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
赵所长调了下后视镜,他已经看过了验尸报告,轻轻咳嗽一声,主动问起陈四平母亲的年龄和衣着。陈四平有些迟钝,充耳不闻,丁正新看不过去,侧转身拍拍外甥,和颜悦色重复了一遍。陈四平这才回过神来,干巴巴说了几句,迟钝而木讷。赵所长心中大抵有数,朝丁正新微微摇头,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但以这样一种方式死去,确实令人难以接受。
丁正新暗暗叹了口气。
认尸的过程乏善可陈。母亲躺在冷柜里,口鼻周围留下泡沫痕迹,皮肤苍白皱缩,有淡红色尸斑点,上臂和大腿泛起一层鸡皮疙瘩,指甲嵌满了淤泥。她的面目跟活着并没有太大差别,丁正新虽然很久没见过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陈四平在验尸报告上签了字,手抖得厉害,名字歪歪扭扭。
除了丁正新外,陈四平在泗水城没有旁的亲戚,他也不打算设灵堂,人死如灯灭,没有人吊唁的灵堂形同虚设。他拜托舅舅联系火葬场火化。
丁正新对此没有异议。过去十多年里,他亲手送走了父亲和母亲,送走了丈人和丈母娘,一回生二回熟,丁正新对泗水城的丧葬习俗谙熟于胸。葬礼是做给活人看的,寄托哀思只在其次,事实上也没有那么多哀思。既然陈四平只有他这么个舅舅,一切从简也无可厚非。
大过年的,农历初一、初二火葬场暂停火化业务,赵所长答应帮忙打个招呼,初三一早送到火葬场烧个“头炉”。
回到家已经将近12点,陈四平没有开灯,独自坐在黑暗中,静静听着自己的心跳,回想起过去种种,觉得肚子有点饿。他煮了一锅泡饭,就着剩下的熟菜唏哩呼噜吃下肚,把碗筷泡在水槽里,去卫生间洗了个热水澡,上下里外都换掉,脏衣服丢进洗衣机。
年初二陈四平整整睡了一整天,睡得昏天黑地,睡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