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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天冷,阴云密布,风也大。奴婢给各宫主子分送福糖,从采薇宫出来时,正遇着慕嫔娘娘起驾,便回避到墙角。就是那会儿,奴婢听着有人斥责着什么,探头看见采薇宫的掌事太监与茯苓姑姑在里边争执。”
“初审的时候你为何闭口不提此事?”
堂内寂静,只有记事的书写声。灯挑了几盏,连夜审查的孔湫已经不知喝了多少壶酽茶,这会儿双手交握,问堂下跪着的银朱。
银朱嘴唇翕动:“回大人的话,奴婢心以为这是无关紧要的琐事,又因为那日风大,实在没听清他们在争执什么,唯恐答错了。”
“既然如此,你怎么又突然间交代了?”傅林叶质问道。
银朱拧着衣角,惶恐不安地吞咽唾液,费了好些劲,才细声说:“叫狱卒爷爷给打怕了……自从入了狱,夜夜都听着鞭挞声,奴婢的干爹也叫人给打得半死,说得事无巨细地交代,奴婢实在怕了……”
“刑查重地,岂容你这般颠三倒四!”傅林叶厉声斥责。
银朱叫他吓得一个激灵,跪在地上期期艾艾地说:“奴婢……也、也不知晓她要做那样猪狗不如的事情!”
“重刑之下容易屈打成招,此人的话信不得。”傅林叶对孔湫说,“这样的供词,如何能交到御前?”
“三审详谈皆有笔帖记录,真的假的,皇上自会圣心裁决。”孔湫说,“东西誊抄出来,阁老那里也要有一份。”
傅林叶万万没想到,案子进行到这里,还会杀出个程咬金。他能踩萧二一脚,是笃定萧二此次还不了手,有个袁柳洗不干净,那他萧二就不干净,谁知采薇宫也下了水,这下好了,大伙儿都不干净,这案子还能继续深查?
傅林叶立刻就嗅出来了,这个银朱怕也不简单,一直等到三审才肯说出这种事情,多半是让人埋在这里等着呢!
傅林叶心急如焚,他跟魏怀兴不同,魏怀兴背后有魏家,魏家还系着别家,扯不清,最终只会落个查办的处罚。可他怎么办?他可没世家做倚仗!
孔湫见他神色几变,便说:“采薇宫到底是后宫,外臣不好探查,此事还得去御前商讨一番。傅大人,回去稍作歇息,咱们御前见吧。”
傅林叶起身,纵然心里急,面上也能做出笑,对孔湫拱了手,匆匆退了。
此时天还没亮,冷得厉害。傅林叶催促着马夫,碾着咯吱叫的雪赶到了藕花楼。他提袍下来,匆忙上楼。
奚鸿轩工于戏曲,这会儿还跟沈泽川谈他的新作。沈泽川烦腻锦衣卫的袍子,着着大袖衫倚在椅子上听着,把手里的折扇开开合合。
傅林叶闯进来时,没料到沈泽川也在。
沈泽川轻轻合了扇子,对他那点狼狈视而不见,也不起身行礼,只笑道:“御史大人来得晚,这会儿都过了妙时。”
奚鸿轩有些不豫,挥退了追赶来的老鸨,让人把门带上。他也不起身,只让傅林叶自个儿坐了,说:“林叶怎么来了?提前叫人打个招呼么!几步路的工夫,非得这么急急忙忙,失了体统。”
傅林叶不仅年龄比奚鸿轩大,品阶也比奚鸿轩高,此刻竟让奚鸿轩像是呵斥后辈似的给责怪了一番。他心里不痛快,恨死了奚鸿轩这种高高在上的做派。
“十万火急!”傅林叶像是没听出责怪,边笑边提了袍子坐下,说,“我这才从刑部出来,就往二少这里赶,您说急不急!”
奚鸿轩这才问:“什么事儿?”
傅林叶看了看沈泽川。
沈泽川拎着扇子,说:“倒是我唐突了。”
他音落就作势要起身。
奚鸿轩赶忙说:“兰舟,这是做什么?你坐下。咱们风雨同舟,有什么话是你听不得的?林叶,你讲嘛!这位沈兰舟你不认得?是我们奚家的大先生!”
傅林叶原先只把沈泽川当作奚家门下求生奔波的走狗,哪知奚鸿轩这样看重他。
但今夜也确实是傅林叶来得不是时候,他若早一些,或者晚一些,奚鸿轩都不会这么恭维沈泽川。可今夜他们才敲定了打压姚氏的后续,一根绳子绑死了,奚鸿轩正想给沈泽川几分面子,抬一抬,往后也不能再随意地称兄弟了。
沈泽川笑看傅林叶,傅林叶也知趣,立刻说:“镇抚大人坐。”
奚鸿轩挪下腿,踩着虎皮,说:“说吧,什么急事?”
傅林叶说:“适才我在刑部陪审,听着个消息,说是那指使贵生行刺的茯苓与采薇宫有牵连。二少,采薇宫住着的可是慕嫔娘娘,这事明早就要呈上去,到时候就不是仅仅追着萧二查的事情了!”
奚鸿轩扶着腿,沉默片刻,对沈泽川说:“你不知道,我先前忘记给你提了,那慕如是连着咱们的人。”
只怕不是忘记提了,而是没想提,一直提防着没吭声。
沈泽川心知肚明,只说:“慕如原先不是潘如贵的人吗?我记得她弟弟。”
“是啊,”奚鸿轩不肯讲实话,话只讲一半,“潘如贵死了嘛,她不是没处可去?当时抄家要把她放出去充官妓,可是皇上舍不得,便让我给帮帮忙。我借着跟延清的那点交情,换了人,把这姐弟俩找了个宅子藏,后来皇上忍不住,非得把人弄进宫里去,海阁老还闹了一场,这事你也知道的。”
沈泽川似是不大在意,颔首说:“有所耳闻。那这就不好了,这案子都该结了,怎么又横生枝节了呢?”
他说这话时看着傅林叶,虽然带着笑,却总有那么点责怪傅林叶没看紧的意思。
奚鸿轩也皱眉,说:“你是陪审监察,想个法子摁下去不就行了?呈上去就是是非。”
傅林叶也满肚子的牢骚,他只能说:“二少,我人微言轻。孔湫么!他油盐不进,是海阁老的人,哪会听我讲话?当务之急是接下来怎么办,慕嫔娘娘要是也搅进去,这谁还敢继续查?皇上怕也不情愿了!”
奚鸿轩烦躁地沉吟,问:“那银朱在哪儿?”
傅林叶立刻明白他的意思,连忙摆手,说:“杀不得!二少,海阁老眼下已经起了警惕,这个关头要杀人灭口,就是落实了咱们有问题!”
“原本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冒出个采薇宫!”奚鸿轩扣上茶盏,说,“不行,这案子不能继续查了,明早在御前,必须想办法让皇上绝了深查的念头。”
慕如有大用,万万不能此时就让人给拿掉了。
傅林叶坐立不安,说:“是啊,就压在茯苓身上最好!尽快结了,大伙儿都能松口气。可我瞧着孔湫的样子,分明是一定要彻查到底!”
“关键还是在海阁老身上,”沈泽川手指贴着茶盏取温,“孔湫当年科考的卷子是海良宜看的,算是海良宜提拔起来的半个学生,平素对海良宜最是尊敬。”
“海良宜就想把他往内阁里送,他案子都办得漂亮,岁数也正好,出身赤郡寒门,哪儿都合了海良宜的眼。”奚鸿轩说,“真他妈的倒霉!我们办个萧二,他们个个暗地里偷着乐,等着看萧二吃哑巴亏,现在出了事儿,就想得了便宜还卖乖。”
“这么着吧,”沈泽川说,“明早御前呈词,傅大人就不要提采薇宫了,只说禁军还没弄干净。袁柳是不是还没认罪?这就是机会,只要袁柳还在,他萧二就是收过贿赂,撇不清嫌疑。”
傅林叶搓着腿,说:“可是我不提,孔湫也要提!这瞒不住啊。”
“亡羊补牢,”沈泽川一点点推开扇子,再合起来,说,“大人先前在御前陈词,是正气凛然,为的是江山社稷。如今要是因为一个还未查证的供词就改了口,只怕皇上也要质疑你的忠心,不如就咬紧萧二,反倒是个刚正不阿的样子。”
“没错!”奚鸿轩说,“此时不能乱。你既然已经出了面,此刻想再抽身反倒不美,就这么做下去,别的方面,我自有办法。马上天亮,你不可久留,先回去沐浴更衣,御前看着风向随机应变就是了。”
傅林叶来得匆匆,茶水也没喝一口,便又匆匆走了。他前脚一走,奚鸿轩后脚就跟着啐了一下。
“若不是他急功近利,当日一声不响地把萧二泉城丝的事情报上去,海良宜还未必会察觉!”奚鸿轩生了厌烦,说,“小门小户出来的东西,最是眼皮子浅!为着那点功名,招呼也敢不打,结果怎么样?白费了延清留下的棋!此次之后,萧二定会对账簿严防死守,以后再想从账簿下手就难了。”
“功名利禄富贵病,”沈泽川说,“眼下得稳住他。八大营的事情如何了?”
“韩丞的弟弟接了职位,”奚鸿轩说,“萧二把八大营布设成了壁垒森严的关系网,轻易动不了。那么短的日子,他竟能把要职都牢牢把握在手中,拆也不好拆了。”
“即便如此,他选拔任用的军士里也有八大家的子弟。”沈泽川笑说,“机会还是有的。”
沈泽川出来上了马车,见里边放着把古琴。
乔天涯掀帘,顶着个易容的大汉脸说:“那琴是我的,主子可别给扔了,费了好些劲才骗出来的。”
“看着贵重,”沈泽川没碰,“你哪来的银子?”
乔天涯嬉笑着:“姑娘们打赏的。”
但这琴显然是有钱也买不到的东西,乔天涯不想讲,多半是跟他家里有干系,沈泽川便没有追问。
马车照常送沈泽川回屋收拾,他换了袍子再入宫。
李建恒散了朝,在明理堂叫各位大臣都坐,自个儿把那供词看了,半晌不吭声。
海良宜身体才好,李建恒让人给他端了碗热羊奶。他饮了几口,堂内谁都没开口。
李建恒说:“怎么又挨着采薇宫了?袁柳还没查明白呢。”
孔湫答道:“事关后宫,得由皇上裁决。”
李建恒立刻急了,说:“裁决什么?她就是去了采薇宫也不能……跟慕嫔有干系,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
海良宜稳声说:“自然是假的。”
“对,假的!”李建恒有了海良宜做倚仗,声音也洪亮了,“内宦最鬼了,为着活命,什么话编不出来?以为挨着慕嫔就能活命,朕偏要砍了他乱动脑筋的头!”
“话虽如此,”一直不曾在此案上开过口的萧既明抬眸,“但关系天子安危,有些事情糊弄不得。”
他一开口,便是直冲要害。
魏怀兴说:“自然不能糊弄,袁柳不是还没查……”
“此案主审是刑部尚书,陪审是大理寺左右都御史及锦衣卫,魏大人屡次插手,不合适。”萧既明风度翩翩,甚至给魏怀兴留了说话的时间,但魏怀兴没敢接,萧既明便继续说,“此案涉及禁军与后宫,本就不该堂而皇之地闹,失的不是诸位的脸面,而是皇上的体面。从案发至今已有十余日,一个禁军断事查不出,一个青楼证词查不明,反倒都拖在都察院监察御史手里左右旁顾。我看主审不是主审,陪审不是陪审,耗时耗力暂且不提,职权僭越才是问题。”
傅林叶想起昨夜奚鸿轩的话,此时对上萧既明又为难起来,可他见李建恒没吭声,海良宜也没有开口解围的意思,便只能强撑镇定,说:“世子久居离北,可阒都到底不是边陲,许多事务处理,关系不同,自然”
“军中如有职权僭越的事情,便统称为以下犯上,按律当斩。”朝晖有军职在身,当下出列接道,“此事原不该由世子开口,可这么久了,竟没个人提醒皇上,御史大人自己也如坠梦中,办得浑浑噩噩!禁军总督的牌子吊了十几日,御史三次搜查,查出来什么没有?总要有个交代吧。”
傅林叶说:“不是查出了泉城丝的事情么?”
“现在问你行刺案!”李建恒扔了供词,“你怎么还在旁扯些别的!”
傅林叶急声说:“问题都出在萧驰野身上,左右离不开他。皇上,行刺案要查,可他受贿的事情也不能搪塞啊!”
“他受什么贿了!”李建恒起身,指着傅林叶说,“泉城丝!泉城丝!你以为这事朕不知道吗?朕那会儿还跟他一道混街呢!这事朕比你清楚!行刺都杀到朕跟前了,你不急,就惦记着那点小事,朕看天子安危于你而言也没什么要紧的么!”
傅林叶不防他前几日还咬文嚼字地骂萧驰野,今日就转头骂自己,不禁惶恐膝行,说:“皇上!皇上是臣的君父,伤及毫毛臣都痛不欲生,皇上!”
“事有轻重缓急,为着行刺案,孔尚书连夜不休。”萧既明说,“策安也递了腰牌,为了避嫌,连进度也不敢问,整日在家面壁思过。如今是怎么样,到底查到了哪里,还要怎么查,不如一道说明白,我府上也好准备着。”
礼部侍郎姜旭出列,说:“明明白白的案子,涉及禁军,可跟离北王府没关系,是谁前去离北王府上搜查的?这于礼不合,传出去,都当皇上要查离北王,坏的是阒都与边陲的情谊。”
李建恒知道搜查王府的事情,但他得装不知道。他再笨也明白了,萧既明把这几日都看在眼里,再揪着萧驰野不放,是要生事的。
李建恒立刻踢了傅林叶几脚,骂道:“你好大的胆!谁准你去查离北王府?朕让你去查禁军办差大院!”
傅林叶挨了踹,慌忙说:“不是臣、不是臣查的!是沈镇抚去的!”
沈泽川一愣,莫名地说:“我受旨协助大人搜查,是大人叮嘱我禁军犹如铁桶,许多账,怕会黑白两分,去了王府仔细搜查,我便去了。当时堂上端茶倒水的人也不少,随便唤来一个问问,也知道是大人你叮嘱的我。”
傅林叶咬牙说:“我分明只叫你仔细搜查,没有提及王府两个字!”
沈泽川正色说:“我受命于天子,在御前绝无假话。如果没有大人的命令,我独自前往王府,哪里会有随行御史呢?”
傅林叶见沈泽川眼里含煞,便知道自己情急之下咬错了人。他左右环顾,说:“魏大人,魏大人不是”
魏怀兴当即断喝:“住口!自个儿做的事情,还敢在皇上面前胡乱攀咬!你要脸不要?耽搁案情是小,坏了皇上与离北的情分是大!这也忒不知轻重了!”
傅林叶至此已知道自己被踢出来了,他要替李建恒兜着,替魏怀兴兜着,替奚鸿轩等等所有人兜着!这些人哪个儿他都开罪不起,神仙打架,只能由他来收拾烂摊子。
傅林叶马上磕头,说:“是臣一时糊涂!”
“糊涂还敢狡辩!”李建恒指着他骂道,“策安虽吊了牌子,可事情没查明白前,他便仍然是禁军总督!你查他就查他,还敢给禁军脸子看?朕见你根本就不是查案,分明是排除异己!”
李建恒除了那日骂萧驰野,便没再发过火,此时骂得傅林叶浑身颤抖,他也懂事,跪着身老泪纵横,把面子给萧既明还足了。
萧既明待李建恒骂够了,才说:“大人也是查案心切,这案子既然已经闹成了这样,不如撤了策安的职好了。我看这几日都察院弹劾的都在理,他疏忽之责免不了,委实不适合再在御前行事。”
说罢他又一笑。
“证词都指向他,他要真干了这种混账恶事,是该诛九族。今日诸位也在,为着避嫌,连我萧既明的离北兵马腰牌也一并撤了。我已书呈离北,叫父王摘冠卸袍,带着我的妻儿,白衣入都来受审!”
萧既明话音一落,李建恒就慌了,他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便只能望向海良宜。
海良宜与萧既明对视片刻,老头忽而一笑,说:“世子说笑,这案子不是已经结了吗?何必再打趣老臣呢!”
孔湫稳了稳神,极快地接道:“是了,阁老说得不错。袁柳虽有在东龙牙行赊宅子,可那到底是他与茯苓的私事,本就不会张扬。总督管辖两万人,哪能事事都躬亲审查?再者行贿一事,袁柳一直否认,便不能只听香芸的一面之词。臣已查明,香芸对总督多半是因爱生恨,这说辞做不得真!”
李建恒也亲自上前,说:“既已结了,就不必再提!世子快快请起!”
李建恒也不想查了,挨着采薇宫,便是挨着慕如。傅林叶都能说踢就踢,那慕如对于这些人而言更不是东西,若是真的惹上了关系,他李建恒才是真正的唇亡齿寒!
李建恒看着仍旧谈笑风生的几人,却觉得这些都不是人,他们背后立着的是超越皇位的庞然大物,像是不可抗逆的洪流与飓风。
帝王并非自由自在,他的一举一动都牵动局势,他怒骂的、欢喜的统统都能成为致命要害,他做不得自己的主,他是被圈在龙椅上的囚徒。
太可怕了。
李建恒在内心深处抱着自己。
他站在他们边上,犹如站在薄冰之上。如果他哪天不慎掉了下去,就会像他皇兄一样,眨眼间被各方角逐的马蹄踏得血肉模糊。
他的生死根本不重要,重要的仅仅是他恰好姓了李。
但若是这天下还有人也姓李呢?
李建恒被这个念头激得颤抖,冷汗顷刻间就冒了出来。
不可能。
他阴郁地默念着。
不会的。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