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阒都九月要赏菊,但因为庸城旱灾,朝廷还拖欠着一部分都官月俸,宫里宫外都遵循李剑霆的旨意,没有大肆兴办赏菊宴。福满原本在自己庄子里找人栽培了几百盆名贵菊花,现在也不敢送了。
寅时三刻福满醒来,在小太监的服侍下漱口更衣。太监要贴身伺候主子,自个儿身上不能有任何味道。他们的领子都是假领,沾着汗渍立即就能换,袜靴则是硬抹口的绒质袜靴,走起来不带声音。
福满清理得当,穿戴整齐,把自己的腰牌搁到前边,跨出了门。他看天穹间还有星子,便到明理堂跟前的值班室,问昨夜伺候在寝殿内的太监:“皇上昨儿个睡得可好?”
太监正在就茶吃早饭,他们守夜的不敢随便吃,怕夜里要出恭,还怕嘴里留味,所以进去前都只敢吃些点心垫着,这会儿正饿得前心贴后背。他听福满询问,连忙垂手恭立,答道:“回老祖宗的话,皇上昨个儿睡得还成,翻了四回身,倒没喊奴婢。”
福满算算时间,估摸着李剑霆该醒了,便到檐下等候传唤。他等了片刻,看风泉出来,也只是微笑着点点头,算作行礼。风泉恍若不觉,依着礼数对他行礼。
“皇上昨夜就想唤老祖宗到跟前伺候,”风泉躬着身,对福满缓声说,“老祖宗,双喜临门咯。”
福满摸不透风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里起了疑,没敢随口回答,含糊道:“借你吉言。”
说罢,不等风泉继续,率先掀起袍子,进了明理堂。
寝殿内的垂帷刚捆起来,四下的窗户大开,清早降霜,福满觉察到了寒意。他碎步走到铜镜边,看李剑霆已经梳妆完毕。换作平时,他此刻定要夸赞一番,但他今日谨慎,只说:“皇上,早膳都备好了。”
李剑霆神色如常,额间的花钿打眼,她扶了扶金簪,道:“清淡的就行。”
“奴婢不敢忘记皇上的嘱咐,特地让光禄寺挑简单的做,”福满躬身虚扶着李剑霆,“就是金银小卷,玉白豆腐。”
李剑霆出了寝殿,御案上的奏折都是昨夜新批的,她把专门挑出来的那沓再看一遍。
“回头跟元辅说,”李剑霆掰开金银小卷,“请安的折子内阁就省过就不必再递了,像这厥西柳州的尤檀,把折子写得繁冗啰嗦,翻来覆去就那么些奉承话,浪费时间。”
福满伺候着李剑霆用膳,闻言笑道:“这位尤大人,奴婢也所有耳闻,据说他的折子都是这样,早年海阁老都不耐看。”
李剑霆没答话,把早膳用完,就赶着上早朝。
早朝上谈及离北东进一事,丹城探哨呈报北原校场增兵了。这边兵部的军情还没呈报完,那边吏部就跟户部吵起来了,要户部赶紧把拖欠的月俸给发了。户部没奈何,没钱又不能把事情推到李剑霆身上,只能闷声挨骂。骂到一半,都察院的言官又弹劾地方官疏忽管制,槐州的新州府上任不到半个月,槐州就暴动了。
“扣月俸,是要赈济庸城,”户部官员道,“国难当头,本就该齐心协力。你们的月俸没发,我们户部的月俸也没发,大家都挨饿,怎的净骂我们呢!”
“你们一直查账,查了丹城和芜城,潘、韩两家给抄掉了,遄城费氏带头,现在其余几城都在填补田税,”吏部官员反驳道,“依照年初预算,此刻发月俸是够的。钱呢,钱都到哪去了?总得给个说法!”
“太后驾鹤,皇上登基,你们问问礼部,钱去哪了?钱都用在刀刃上了!还有太庙翻修,民区重建,工部……”
“你们讲月俸,”工部官员急道,“旁扯些别的干什么?”
“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查的账都由刑部、大理寺复审,再由内阁稽算呈报给皇上,没有半点隐瞒。”梁漼山朝李剑霆行礼,“皇上,户部的账月月都呈递内阁,元辅给了票子,皇上批过红,每一步都严遵律法按照规矩走的……”
“严遵律法?崇深大人,不见得吧。”都察院御史抬手行礼,“皇上,微臣正要参原户部薛修易受贿一事!”
这一声喊得满堂肃静,吵起来的几帮人都转过了头。
薛修卓默立在群臣中,眼睛都没动一下。
李剑霆看了薛修卓一眼,顿了须臾,道:“薛修易现如今不是内仓典守吗?”
“回皇上,正是。此人原在户部就行事糊涂,屡次诽谤朝廷,一直不得重用。”御史掀起袍子,跪到地上,继续说,“直到几个月前,薛修易勾结行商,借皇上大赦,重金贿赂宫中内宦,谋得内仓典守一职。”
李剑霆鬓边的金蝶轻晃,她坐直了身。
“薛修易在此职位上大肆揽财,赚得东龙大街庭院三处。此人不知廉耻,还联合内宦同做假账,偷盗的内仓珍宝转手倒卖,总价二十万两!”
满堂当即沸腾起来,庸城赈济银才不过十万,咸德年萧驰野行贿案牵扯到的泉城丝也只有八千两,谁知薛修易上任不满三个月,竟然就贪掉了二十万两!
“硕、硕鼠……”内阁老臣一阵晕眩。
李剑霆面色渐沉,薛修易倒卖内仓珍奇二十万两,却让福满给自己呈报八万两,那剩余的十二万两他们全部私吞了。
“微臣还要参大理寺少卿薛修卓!”御史枪口掉转,直指薛修卓,“薛修卓专横威福,假公济私!身居高位却不思自省,盛得隆恩却不通圣心,放任硕鼠进仓,与薛修易狼狈为奸,实在可恶、可恨、可唾至极!”
“你放肆!”李剑霆陡然厉喝。
满堂“哗啦”地跪倒,落针可闻。
李剑霆起身,在皇位前侧身,指着御史道:“身为言官,担负监督弹劾百官的要任,理应核查务实!你深知自己左右朝廷言路,却借此摈斥异己,朕看你才是可恶!”
言官品阶不高,威慑力却能贯穿上下。早年光诚帝都不敢斥责言官,只有被言官斥责的份,到天琛年出了李建恒那个混子,在行贿案里为稳住局势发作了傅林叶,除此以外,大周还没有皇帝敢在朝堂上得罪言官。
果不其然,御史立刻道:“微臣证据确凿,皇上却要偏袒罪臣,岂非不辨是非、不分黑白”
“薛修卓乃是帝师!”李剑霆冷冷地说,“朕岂能容你如此构陷朕的老师。”
孔湫内心一沉,在跪拜间,跟岑愈交换了眼神。
“薛修易贪赃枉法,朕即命刑部着人查办,务必要尽快审理明白,至于薛修卓,”李剑霆拂袖而去,“你说的尽是胡言!”
“皇上,”御史悲怆道,“薛氏不除,便成党羽!他薛修卓,分明就是下一个花思谦……”
薛修卓伏地埋首,从始至终,没有开口。
阒都临近傍晚时也下起了雨。
风泉伺候在明理堂外,隐约听见里边孔湫正在进谏的声音。
“薛修卓虽为皇上的老师,可是他涉及薛修易行贿一事,依照律法也得停职待查,”孔湫说,“皇上今日当朝斥责言官,有违太宗圣训,着实不该啊。”
李剑霆下朝后沉默不语,不论孔湫如何言辞急切,她都没有回答。孔湫起身,拜下去,见李剑霆不欲回答,便抬起身,再拜下去。
“朕心意已决,”李剑霆说,“元辅不必再劝。风泉,扶元辅下去!”
阒都细雨连绵,风泉搀扶着孔湫,亲自替他打伞。孔湫跨出明理堂,劲风带起几片落叶,他把百种劝告都化作一声叹,轻轻推开风泉,也不要伞,独自进了雨中。风泉连忙提着袍子追,高举着伞,把孔湫一路送了出去。
另一边的福满听到风声,急匆匆地赶到明理堂,还没进门,就先跪下了。他一跪下就以袖拭泪,隔着帘子想喊冤,嘴巴还没有张开,里边就猛地砸出茶盏,摔在他跟前,跌得粉碎。
“你妄贪功名,勾结朝臣盗取内仓珍宝。”李剑霆隔帘斥道,“来人,把这欺上瞒下的混账拖出去!”
福满在值班房就听耳报神详细陈述了早朝争执,他狠心跪在那碎掉的瓷片上,撑着地,仓皇磕头:“皇上!皇上再听奴婢一言,那薛修易调任是吏部大人举荐,与奴婢、与奴婢这等卑贱之人有何关系?皇上啊,”他凄凉地喊道,“奴婢何德何能,要遭逢如此冤屈!”
李剑霆挥袖不语,似是还在恼怒中。
福满紧跟着把头磕得“砰砰”响,哭道:“奴婢贱命不足惜,皇上尽管发落,可是堂上老爷皆是饱读诗书之辈,怎能这般糟践奴婢!”
薛修易孝敬福满的东西,福满已经着人收拾了。他平时谨慎,好货都不会送进宫,全藏在阒都的宅子里,由干儿子们照看。现下出了事情,刑部受理肯定要查他,他在值班房里就马上让人去通风报信。
李剑霆听福满哭声凄惨,仿佛真的动了恻隐之心。
福满抓住机会,正准备反告都察院借谏邀名,却见风泉疾步而归。
风泉在檐下收伞,像是没看见福满陈情的模样,对里边的李剑霆禀报道:“皇上,奴婢见路上有几个小太监抱花疾行,询问后才知道是送明理堂的。”
福满看那几个太监眼熟,个个都捧着顶贵的菊花,又看风泉昂然而立,忽觉不好。李剑霆挑帘出来,眉间一皱,问道:“朕早就吩咐过不要耗时耗力栽种这些菊花,是谁贡上来的?值班房也不报。”
太监跪地磕头,答道:“回禀皇上,这是福公公的嘱咐。”
福满五内俱焚,驳道:“天子侧畔,你还敢胡言乱语!今日我轮值当差,几时嘱咐过你这样的事情?”
外朝还欠着月俸,李剑霆延续庸城时的命令,宫内还是奉行节俭,大有摈除奢靡之风的征兆。福满今日又跟内仓盗卖撕扯不清,正是唯恐沾及麻烦的时候,在这里凄凄陈情是想舍弃薛修易去当替死鬼,要拿自己日进黄豆、不食珍馐来做文章,却不想突生变故,更陷绝地。
“阉贼住口!”李剑霆神色愈发难看,对太监寒声说,“你如实说来。”
太监惶恐道:“昨夜福公公派人叮嘱奴婢,说庄子里的菊花跟着光禄寺采买一同送进了宫里,花都金贵,得好生照顾,等今日皇上一下朝,就送到明理堂给皇上解闷”
福满手脚冰凉,在转瞬间厉声说:“凭你空口白牙诬陷我!既然是我派人去的,票子呢?牌子呢?”
太监抬臂擦雨,被福满断声一喝给吓得几欲瘫在地上。他道:“……来人眼熟,是、是老祖宗的干儿子,奴婢岂敢要牌子。”
福满握着瓷片,扎的掌心血肉模糊,听到他说没有牌子,顿时道:“果真是一派胡言!我在宫中伺候贵人将近二十年,虽然愚笨,却懂规矩,办差行事无不拿牌子示人。皇上,皇上!”他捧起自己的腰牌,膝行向前,看着李剑霆哭声渐大,“奴婢今日即便死,也要死得瞑目!”
“皇上,奴婢也觉得此事古怪,”风泉掀袍跪在李剑霆身前,“福公公执掌内务,是皇上的心腹干将,万不能就此让人诬陷了去,须得查明才行。”他看向福满,“不如把那位传公公口信的干儿子唤到御前,让皇上一看究竟?”
福满在那俊秀的脸上瞧出了讥诮,李剑霆不等福满回话,便朝近卫道:“去,把老祖宗的儿子找来。”
她把“老祖宗”三个字念得重,让福满寒意砭骨。
不到片刻,近卫就把人带到了堂前。雨冲刷着台阶,这位干儿子埋头伏在雨里,浑身颤抖。
李剑霆看不清,说:“你把脸抬起来。”
他喉间呜咽,像是被吓的,贴着地面疯狂摇头。边上的近卫摁住他的肩膀,把他的脑袋给提了起来。
李剑霆不认得,雨里的小太监却道:“是他,皇上,是迎喜公公!”
“天琛年监军太监迎喜,”风泉悄声给李剑霆提醒,“由东烈王关押入都,早就关入刑部大狱了。”
福满愕然地看着迎喜,在近卫靠近时恍若惊醒,他喊道:“奴婢冤枉……皇上……此人绝非……”
迎喜蹭着地面,号啕起来。他扒着地面,边呛边哭:“老祖宗、老祖宗救救儿子!”
李剑霆扯开福满碰到的裙摆,看着他,道:“你好大的能耐,刑部定过罪的太监,你也能捞出来。不愧是,万人仰仗的老祖宗。”
福满遍体生寒,知道这一去就是死路,他念道:“皇、皇上,乞求皇上念及旧情……”
“你与朕不过是深宫主从,”李剑霆说,“何来的旧情?朕抬举你,你却不知感恩。你犯下如此大错,朕杀你不亏。”
近卫拖拽着福满,福满圆领勒住了脖颈,他慌了神,蹬腿挣扎道:“皇上!皇上”
风泉对近卫使眼色,近卫当即堵住了福满的嘴,用最快的速度把他拖了出去。
“没有发作?”沈泽川回首,看了眼费盛。
费盛颔首,道:“据闻女帝在朝堂上怒斥了御史,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主子,她先前封赏山,不就是为了跟薛修卓打擂台?这次那么好的机会,怎么就又变得师徒情深了?”
沈泽川睨着明镜,右耳的玉珠晦暗不明。他沉思片刻,道:“还是小看了女帝。”
姚温玉在檐下看雨珠滴答,忽然挥臂拨掉了满盘的棋子。黑白棋子顿时蹦溅到雨中,很快就被涟漪掩盖。他喉间腥甜,咳了几下,道:“木秀于林,风必催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1。女帝在朝上的那般话,是既要用薛修卓,还要废薛修卓。”
作者有话要说:1:选自李康运命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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