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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禾仪听说老太太找她过去,她急忙放下手里的事儿赶了过去。往太太那儿去的时候,她从张妈妈那里听说了老太太找肖折釉说话的事儿。
“母亲她今天精神怎么样?”临进屋前,沈禾仪问张妈妈。
“是比昨儿个能精神些,但是……”张妈妈叹了口气。
沈禾仪了然,掀开厚厚的帘子进去。她走到老太太床边,瞧着老太太合着眼睛,小声唤了声:“母亲?”
老太太眼皮动了动,动作缓慢地睁开眼睛。
“禾仪过来了……”她动了动身子,想起来。
沈禾仪急忙拦住她,又给她盖好被子,说:“母亲,如今春寒料峭的,别起了,还是在被子里躺着吧。”
沈禾仪就势在床边坐下。
“禾仪,母亲有些话要跟你说……”
沈禾仪皱了下眉,忙说:“母亲今日说的话够多了,别说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
老太太摇了摇头,坚持要把话说完。
“其实我知道,我这老太婆特别自私,拖累了你一辈子……”老太太说着又红了眼睛。
“母亲胡说什么呢……”“我和你母亲交好,你带着沈家的家财,自小来到我身边。你待我如母,可我却对不起你,没把你真的当成自己的女儿。”老太太眼泪涌出来,“当年你为了霍家老老小小心甘情愿被那群贼子掳走,幸好你福
大命大遇见当今圣上救了你……”
沈禾仪偏过头,忍着眼里的情绪,说:“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儿了,母亲说这些干嘛。”
“丰岚他不是个东西啊!”老太太握着拳,捶了捶身侧的床。
沈禾仪急忙握住她的手,柔声劝着:“母亲别动气,身子要紧……”
“如果我真把你当女儿疼,就应该让你和丰岚分开,风风光光地把你再嫁出去!可是我没有……我自私地用家和万事兴这样的理由捆绑了你一辈子……”
沈禾仪抿着唇没接话。
当年若不是老太太以死相逼,她早就带着霍玄离开了霍家。可是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青灯古佛三十载,美人老矣。
“这两年夜里总是睡不着觉,胡思乱想的。想着想着,就觉得对不起你……”老太太用一双泪眼望着沈禾仪,“孩子,能原谅母亲吗?”
“若不是母亲救助幼时的我,我早就死了。在我眼里,您就是我的母亲。真的,禾仪从来没有怪过您,从来都没有。一直都是心甘情愿留在霍家陪着您的……”沈禾仪泪如雨下。
老太太深深喘息了两声,握着沈禾仪的手慢慢松开,她点点头,艰难地说:“可母亲还得再对不起你一回,有件事情要求你……”
“母亲您说。”
“等我走了,如果不覆对霍家那几个不成材的东西动了杀意,帮我拦着……”老太太叹了口气,“当年大房给陶陶那孩子下毒的事情我知道。不覆一直没动作,是因为顾虑着我吧……”
沈禾仪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劝老太太,只得胡乱劝着:“母亲您别多想……”
老太太又说:“昨儿折釉那孩子来敬茶,不覆把文慧罚得那么重。等我不在了……”
“铮儿、销儿小时候都欺负过他,他父亲、二叔对他也都不好,大房和三房的晚辈也都动了他的人……”老太太有些说不下去了,她望着沈禾仪,眼中流露出浓浓地乞求:“禾仪,不覆听你的话,拦着他!”
沈禾仪望着老太太这个样子心里一阵阵绞痛,她艰难地点点头,说:“好,我尽量劝他……”
老太太这才略放心了些,她笑了笑,慢慢合上眼睛,说:“那我就放心了……”
沈禾仪站起来,用帕子给老太太擦了脸,然后仔细给她盖好被子。
“母亲您歇着,禾仪先回去了。”
老太太点点头。
肖折釉从老太太屋里出去的时候眼圈是红的,她回到勿却居经过抄手游廊的时候,迎面碰见正往外走的霍玄。
“怎么了?”霍玄望着她的眼睛。
“没什么……”肖折釉笑了一下。她轻易不会哭,可是一旦哭了,哪怕没有落泪只是红了眼睛,眼周都会持续很久的印记。
霍玄站在肖折釉面前没动,凝望着肖折釉的眼睛,问:“母亲和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只是交代些事情而已。”肖折釉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轻松些,“不过是些如何做好妻子的嘱咐罢了。”
“真的没事?”霍玄又重复问了一遍。
“真的没事。”肖折釉缓缓摇头。
霍玄这才点点头,说:“祖母那个人嘴巴是爱罗嗦些,她若是说了什么你不爱听的话,不用往心里去。”
“嗯。”肖折釉垂着眼睛点头。
等到肖折釉走远,霍玄立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好一会儿,才让洒扫的小丫鬟把烟升喊来。等烟升过来了,他吩咐:“去张妈妈那里打听一下,老太太都和二奶奶说了什么。”霍玄出府了一趟,去了将军府看了看那里的监工。除此之外,他便没有再去别的地方。如今守在霍府门外的官兵并不会阻止他的出入,但是他去哪里都会跟着。霍玄真想暗地里办什么事情,倒是根本不需
要他亲自去。他这次去将军府本来就是为了看看那里修葺的有没有不满意的地方。
不多时,他就回了霍府。
他刚回勿却居,就看见几个丫鬟和小厮在搬东西,他一眼就认出来他们搬动的是卧房里的家具。霍玄几乎是没有犹豫地疾步走进屋中。
他目光一扫,便发现正厅和卧房里的布置已经大变样了。
肖折釉站在卧房门口,正在吩咐绛葡儿和绿果儿摆几个从库房里仔细挑选出来的花瓶。
“这是在做什么?”霍玄声音略沉,其中不悦的意味十分明显。
正在忙活的几个丫鬟和小厮都是一愣,无措地望着霍玄。
肖折釉也愣了一下,她转过身来望着霍玄,盯着霍玄的眼睛,解释:“我瞧着这里的布置都是十多年前时兴的款式,而且已经很旧了,所以就私自做主换一换……”
“换回去!”霍玄拂袖往外走。
肖折釉脸上的表情有些僵,她很快反应过来,侧首吩咐下人:“一件一件换回原来的样子。”
肖折釉轻轻浅浅的声音入耳,霍玄的脚步一顿,立刻后悔了。他转身回去,道:“算了,也该换一换了。”
他说着这话,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这里曾是盛令澜生活了半年的地方,处处有着她的气息。也是她留给他的唯一可供温暖的地方。
可是现在另外一个女人占了这里,又将这里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
盛令澜的气息越来越淡了。
“还是换回去吧,突然发现我刚刚选的这些也不怎么好看。也怪我没和将军商量,等过几日有时间了,再看看怎么收拾吧。”肖折釉望着霍玄,浅浅地笑。
屋子里的丫鬟和小厮看着霍玄又看看肖折釉,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
霍玄放缓了语气,对肖折釉说:“我只是习惯了以前的样子,你不要多想。”
肖折釉浅笑着点头,然后转过身吩咐下人怎么把东西一件件换回去。
霍玄立在那里看着肖折釉忙碌,心里又换上了另外一种不是滋味儿。肖折釉什么也没有做错,这里现在是她的家,她只是在换换家具而已,可他就这样当众反驳了她。
他有些待不下去了,丢下一句“我去书房”,便大步离开。
霍玄刚回到书房,就看见烟升立在书房门外候着。霍玄径直走进书房,在长案后坐下。烟升跟进去,细细将老太太对肖折釉说的那些话重复了一遍。
霍玄默默听着,待烟升叙述完,他仍旧沉默不语。
烟升看了看他的脸色,规矩地行了一礼,然后悄声退下去。烟升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身后东西摔到地上的声音。烟升的脚步微微停顿了一下,才继续往外做。
将军不是好说话的人,可是他从前并不会这般频繁地摔东西。烟升叹了口气。
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的时候,霍玄去了肖折釉那里。肖折釉正吩咐下人摆了晚膳还没来得及用。霍玄目光一扫,便见到这里已经完全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见霍玄过来,肖折釉有些惊讶,她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急忙起身迎上去,问:“将军用过了吗?”
“没有。”
肖折釉便让绛葡儿多拿一副碗筷过来。
肖折釉晚膳吃的简单,如今霍玄要一起用,她便让绿果儿去厨房再要几个菜过来。
夫妻两个吃东西的时候很沉默,什么话都没有说。再也不是曾经那般自在的相处。两个人没吃多久,小丫鬟就又端上了几道菜。
晚膳本来就是府里的大厨房统一做的,然后各房自己去选要吃的。是以,并不需要重新做。
肖折釉的目光落在新上的那碟虾上,只一瞬,她又匆匆别开眼,吃着碗里的粥。
霍玄放下筷子,将一旁空着的白瓷小碗放在面前,开始闷声剥虾。
肖折釉的眼神没有逃开霍玄的眼睛,霍玄的动作也同样没逃开肖折釉的眼睛,肖折釉咬了一下汤匙。
“晚上不宜吃太多的虾。”霍玄将剥好的小半碗虾推到肖折釉面前。
“嗯。”肖折釉应了一声,拿了碗里的一只粉嘟嘟的虾来吃。
第一只的味道不是太好,她又试着吃了第二只,等第二只吃完,她便不再吃了。不好吃,没有以前那么好吃了,味道有点涩,还有点苦。
霍玄没什么胃口,他等着肖折釉吃完放下筷子,说:“后院的梅林将落,若是再来一场雨恐怕就看不到红梅了,一起去看看罢。”
“好。”肖折釉笑着答应下来。她自然明白霍玄是有话要与她说。
肖折釉披了件外衣,和霍玄一起去后山时,天色已经很暗了,远处的山岚黑压压的。
霍玄忽然抬手,略挡在肖折釉面前,说:“抓着我袖子吧,你夜里看不太清,这山上的路也不平整。”
肖折釉垂着眼睛,慢慢将霍玄的衣袖拢在掌心里。
连个人并肩走在已经落了大半的梅林里,沉默不语。几次肖折釉想随便找个话头打破这种沉默到尴尬的气氛,可是她最后还是找不到可以开口的话,保持了沉默。
霍玄在一株年岁很大的梅树旁停下来,他转身望着身前的肖折釉,说:“应该多穿个斗篷。”
“已经开春了,没有那么冷了呢。”肖折釉攥着霍玄衣袖的手悄声松开。
“我这一生对不起两个人,其中一个便是你。”
肖折釉笑:“将军这话太严重了些。”
她仰起头来望着霍玄,十分认真地说:“若将军一直这般想,折釉原本报恩的心意反倒成了捆绑将军的枷锁。那并不是我原本所希望的。”
她故作轻松地笑起来,甚至往前走了两步,去拉霍玄的手,带着点撒娇的语气说:“将军,不要再这样了。我们还像以前那样相处好不好?”
霍玄摇头,道:“那不过是自欺欺人。”
肖折釉脸上的笑意有些僵,她讪讪收了拉着霍玄的手,又动作细微地向后退了一步。她脸上的笑意逐渐淡去,换上她此刻本该有的难过表情。
她问:“那将军希望我怎么做呢?”
霍玄答不上来。
“还是将军希望我干脆死了算了,这样便没了如今的尴尬境地!”
“当然不是!”霍玄立刻反驳。
肖折釉低着头,垂着眼睛,低落地说:“其实是因为将军知道我的心意了吧。倘若将军不知道,我一个人藏着便不会如此了。原以为今生不会再有瓜葛才说出来的……”
早知今日,她便把所有心意全部藏起来,笑着和霍家演戏就是了。何至于如今相见尴尬如斯。
霍玄抬手,想要去拉肖折釉,可是他的手悬在半空许久,最终无力地放下。
“折釉,我做不到。”他声音干涩,带着一种平日里不曾有过的绝望。
肖折釉忽然就哭了,她睁大了眼睛望着霍玄,哭着说:“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倒像是我逼着您娶我,逼着您亲近我一样!我不稀罕!”
虽然她睁大了眼睛,可是泪水氤氲,还是有些看不清霍玄的轮廓了。她生气地抬手,用手背去擦脸上的泪。
“不是,不是那个意思。”霍玄有些慌,他想把哭得伤心的肖折釉拉到怀里哄,可是他双臂垂在身侧,根本动弹不得。
“真的不是那个意思……”霍玄重复,他的声音,他的整个人都被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包裹着。
他曾一次次告诉自己续弦是很正常的事情,他应该像一个丈夫一样对肖折釉,给予她一个丈夫应该给予她的一切。
可是他做不到。每次只要一动了这个念头,盛令澜回眸的样子就冲进他脑海。甚至,因为肖折釉身上总是带着一丝盛令澜的影子,霍玄在面对肖折釉的时候,那种对盛令澜的回忆更浓。好像随着肖折釉年纪的增长,那份
相似的感觉越重。
尤其是肖折釉的眼睛,霍玄如今只要望着肖折釉的眼睛就会莫名其妙想起盛令澜。看着肖折釉眼睛里的难过,他就会想起盛令澜哭的样子。
对两个人的愧疚叠加在一起,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来。
霍玄慢慢蹲下来,像个找不到方向的孩子一样垂着头。
肖折釉挂满泪水的脸上重新绽放出笑容来,她站在霍玄身前,笑着说:“是折釉错了,是折釉不该对将军动心!”
肖折釉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转身往山下走。
“折釉……”他喊她,声音里带着几许哽咽。
肖折釉假装听不见,她往前走了五六步之后还是停下来,深深吸了口气,又转身走回去,站在霍玄面前,把哭腔压下去,扬着下巴,骄骄傲傲地说:“请问霍大将军叫我干嘛?”
霍玄慢慢抬起头。
肖折釉望着霍玄血丝弥漫的眼睛,只一眼,她所有的气势瞬息之间委顿下去。
霍玄慢慢抬手,拉起肖折釉的手,将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握在掌心里。
“折釉,给我点时间……”他略自嘲地苦笑,“虽然我最后可能还是做不到……”
“不给!”肖折釉抽回自己的手,恼怒地别开脸,“谁稀罕!”
“折釉……”霍玄再去拉肖折釉的手。这次肖折釉直接拍开他的手,向后退了两步,生气地望着霍玄,大声说:“霍玄!你以为你是谁啊!是!我是喜欢你!可是本……可是我今天喜欢你明天也可以喜欢上别人!你以为我是盛雁溪可怜巴巴等着
你施舍感情吗!告诉你!我不需要!”肖折釉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是,我是嫁了你!我早就说过这不过是为了报答你的恩情!我不需要你的可怜和同情!我也不会成为你以为的怨妇!你以为你这么说我会感动?然后高高兴兴等着你哪天心里有
了我来和我行夫妻之礼、生儿育女?”
肖折釉生气地冷笑了一声:“我这辈子最屈辱的时候就是你把我压在身下的时候喊着另外一个女人的名字!只要你心里还有别的女人,纵使喜欢,我肖折釉也不可能接受你!”霍玄望着眼前的肖折釉,又该死地想起了盛令澜。想起他唯一一次见过盛令澜发怒的样子。那一次盛令澜盛装乘坐宝车前往皇家宗庙祭祖。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惊了马车,侍卫拔刀想要将小男孩斩于马下
。
飘着淡淡芍药芳香的车鸾停下来,盛令澜站在车鸾前大声斥责侍卫,气势惊人。
那个时候霍玄跪在夹道跪拜的人群里,远远望着她发怒的样子。她发怒的时候眼睛里有光,明亮到耀眼。
就像……就像此时的肖折釉。
“上次带你回南青镇的时候,你嫂子曾私下找我说了些关于你的事情。”霍玄忽然说起这个。
肖折釉不知道霍玄想说什么,她略压了压心里的愤懑,居高临下地看着霍玄等他说下去。
“你嫂子告诉我你不想嫁人,她希望若你年长几岁时还是坚持不想嫁人的话,让我不要勉强给你说亲事。若觉得把你留在霍府不便,就把你送回她身边。”霍玄慢慢说道。
肖折釉怔了怔,想到远在南青镇的嫂子。当日她与纪秀君说起今生不想嫁人的事情时,嫂子明明是反对的,没想到她居然会私下这样与霍玄交代……
“你嫂子还告诉我你不想嫁人很大的缘由是因为惧怕生育。”霍玄顿了一下,“祖母和你说的那些话你不要放在心上。不管我们以后如何,我都答应你,今生不用你为我生儿育女。”
肖折釉垂在身侧的手半握着,她的指尖轻轻颤了一下,滑动了掌心。
她目光有些复杂地望着身前的霍玄。
是的,她曾怕过。她毕竟嫁了他。
她害怕她不得不尽妻子的义务为不爱自己的男人生儿孕女。
即使她满心都是他,有些东西是凌驾于感情之上的。
霍玄起身,把身上宽大的外袍脱下来,披在肖折釉的身上,说:“回去吧,开始冷了。”
“别担心,一切都有我在。谁都不能勉强你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包括我。”霍玄将肖折釉揽在臂弯里,护着她往山下走。肖折釉偏过头来望着身侧的霍玄,望着他沉如静潭的黑眸,他又变回那个霍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