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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空记忆后,它进入迷宫,经过一阵曲折的爬行,它在自己简陋的意识中把这个形状建立起来:“墓”。再向上,又是一个凹槽的组合,但比前一个简单多了,不过为了探索它,褐蚁仍不得不清空记忆,忘掉“墓”。它首先爬进一道线条优美的槽,这形态让它想起了不久前发现的一只刚死的蝈蝈的肚子。它很快搞清了这个结构:“之”。以后向上的攀登路程中,又遇到两个凹槽组合,前一个中包括两个水滴状的坑和一个蝈蝈肚子——“冬”;最上面的一个分成两部分,组合起来是“杨”。这是褐蚁最后记住的一个形状,也是这段攀登旅程中唯一记住的一个,前面爬过的那些有趣的形状都忘掉了。
“叶老师,从社会学角度看,这两条公理都是足够坚实的……您这么快就说出来,好像胸有成竹似的。”罗辑有些吃惊地说。
“我已经想了大半辈子,但确实是第一次同人谈起这个,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要谈……哦,要想从这两条公理推论出宇宙社会学的基本图景,还有两个重要概念:猜疑链和技术爆炸。”
“很有意思的两个名词,您能解释一下吗?”
叶文洁看看表:“没有时间了,其实你这样聪明,自己也能想出来,你可以先从这两条公理着手创立这门学科,那你就有可能成为宇宙社会学的欧几里得了。”
“叶老师,我成不了欧几里得,但会记住您的话,试着去做做,以后我可能还会去请教您。”
“怕没有机会了……或者,你就当我随便说说,不管是哪种情况,我都尽了责任。好,小罗,我走了。”
“……叶老师,您保重。”
叶文洁在暮色中离去,走向她那最后的聚会。
褐蚁继续攀登,进入了峭壁上的一个圆池,池内光滑的表面上有一个极其复杂的图像,它知道自己那小小的神经网络绝对无力存贮这样的东西,但了解了图像的大概形状后,它又有了对“9”的感觉,原细胞态的美感又萌动了一下。而且它还似乎认出了图像中的一部分,那是一双眼睛,它对眼睛多少有一些敏感,因为被眼睛注视就意味着危险。不过此时它没有什么忧虑,因为它知道这双眼睛没有生命。它已经忘记了那个叫罗辑的巨大的存在在第一次发出声音前蹲下来凝视孤峰上端的情形,当时他凝视的就是这双眼睛。接着,它爬出圆池,攀上峰顶。在这里,它并没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因为它不怕从高处坠落,它曾多次被风从比这高得多的地方吹下去,但毫发无损,没有了对高处的恐惧就体会不到高处之美。
在孤峰脚下,那只被罗辑用花柄拂落的蜘蛛开始重建蛛网,它从峭壁上拉出一根晶莹的丝,把自己像钟摆似的甩到地面上,这样做了三次,网的骨架就完成了。网被破坏一万次它就重建一万次,对这过程它没有厌烦和绝望,也没有乐趣,一亿年来一直如此。
罗辑静立了一会儿,也走了。当地面的震动消失后,褐蚁从孤峰的另一边向下爬去,它要赶回蚁穴报告那只死甲虫的位置。天空中的星星密了起来,在孤峰的脚下,褐蚁又与蜘蛛交错而过,它们再次感觉到了对方的存在,但仍然没有交流。
褐蚁和蜘蛛不知道,在宇宙文明公理诞生的时候,除了那个屏息聆听的遥远的世界,仅就地球生命而言,它们是仅有的见证者。
更早一些的时候,深夜,麦克·伊文斯站在“审判日”号的船首,星空下的太平洋像一块黑色的巨缎在下面滑过。伊文斯喜欢在这种时候与那个遥远的世界对话,因为在星空和夜海的背景上,智子在视网膜上打出的字很醒目。
字幕:这是我们的第二十二次实时对话了,我们在交流上遇到一些困难。
伊文斯:“是的,主,我发现我们发给您的人类文献资料,有相当部分您实际上没有看懂。”
字幕:是的,你们把其中的所有元素都解释得很清楚,但整体上总是无法理解,好像是因为你们的世界比我们多了什么东西,而有时又像是少了什么东西。
伊文斯:“这多的和少的是同一样东西吗?”
字幕:是的,我们不知道是多了还是少了。
伊文斯:“那会是什么呢?”
字幕:我们仔细研究了你们的文献,发现理解困难的关键在于一对同义词上。
伊文斯:“同义词?”
字幕:你们的语言中有许多同义词和近义词,以我们最初收到的汉语而言,就有“寒”和“冷”、“重”和“沉”、“长”和“远”这一类,它们表达相同的含义。
伊文斯:“那您刚才说的导致理解障碍的是哪一对同义词呢?”
字幕:“想”和“说”,我们刚刚惊奇地发现,它们原来不是同义词。
伊文斯:“它们本来就不是同义词啊。”
字幕:按我们的理解,它们应该是同义词:想,就是用思维器官进行思维活动;说,就是把思维的内容传达给同类。后者在你们的世界是通过被称为声带的器官对空气的振动波进行调制来实现的。这两个定义你认为正确吗?
伊文斯:“正确,但由此不正表明‘想’和‘说’不是同义词吗?”
字幕:按照我们的理解,这正表明它们是同义词。
伊文斯:“您能让我稍稍想一想吗?”
字幕:好的,我们都需要想一想。
伊文斯看着星光下涌动的洋面思考了两分钟。
伊文斯:“我的主,你们的交流器官是什么?”
字幕:我们没有交流器官,我们的大脑可以把思维向外界显示出来,这样就实现了交流。
伊文斯:“显示思维?怎样实现呢?”
字幕:大脑思维发出电磁波,包括我们的可见光在内的各种波长,可以在相当远的距离上显示。
伊文斯:“也就是说,对你们而言,想就是说。”
字幕:所以说它们是同义词。
伊文斯:“哦……但即使如此,应该也不会造成对文献理解的障碍。”
字幕:是的,在思维和交流方面我们之间的差异并不大,我们都有大脑,而且大脑都是以巨量神经元互联的方式产生智能,唯一的区别是我们的脑电波更强,能直接被同类接收,因而省去了交流器官。就这么一点差异。
伊文斯:“不,这中间可能还隐藏着更大的差异,我的主,请让我再想一想。”
字幕:好的。
伊文斯离开了船首,在甲板上漫步着,船舷外,太平洋仍在夜色中无声地起伏着,他把它想象成一个正在思考的大脑。
伊文斯:“主,我想给你讲一个小故事,作为准备,您理解以下的元素吗:狼、孩子、外婆,林中的小屋?”
字幕:这都是很好理解的元素,只是关于外婆,我知道是人类的一种血缘关系,通常她的年纪较大,她在血缘结构中的位置还需要你解释一下。
伊文斯:“主,这不重要,您只需要知道她与孩子们的关系是很亲密的,她是孩子们最信任的人之一。”
字幕:理解。
伊文斯:“我把故事简化了一下:外婆有事外出,把孩子们留在小屋里,嘱咐他们一定要关好门,除了她之外不要给别人开门。外婆在路上遇到了狼,狼把外婆吃了,并穿上她的衣服装扮成她的样子,来到小屋前叫门。狼对屋里的孩子们说,我是你们的外婆,我回来了,请把门打开。孩子们透过门缝看到它是外婆的样子,就把门打开了,狼进入小屋把孩子们也都吃了。主,您能理解这个故事吗?”
字幕:完全无法理解。
伊文斯:“那我可能猜对了。”
字幕:首先,狼一直想进入小屋吃掉孩子们,是吗?
伊文斯:“是的。”
字幕:它与孩子们进行了交流,是吗?
伊文斯:“是的。”
字幕:这就不可理解了,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它不应该与孩子们交流的。
伊文斯:“为什么?”
字幕: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吗?如果他们之间进行交流,孩子们就会知道狼要进屋吃掉他们的企图,当然就不会给狼开门了。
伊文斯(沉默良久):“我明白了,主,我明白了。”
字幕:你明白了什么?这一切不都是很明白的吗?
伊文斯:“你们的思维对外界是完全暴露的,不可能隐藏。”
字幕:思维怎么能隐藏呢?你的想法太不可思议了。
伊文斯:“就是说,你们的思维和记忆对外界是全透明的,像一本放在公共场合的书,或者说是在广场上放映的电影,或者像一个全透明鱼缸里的鱼,完全暴露,可以从外界一览无遗。哦,我上面说的一些元素您可能……”
字幕:我都理解,这一切不是很自然的吗?
伊文斯(沉默良久):“原来是这样……我的主,当你们面对面交流时,所交流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不可能欺骗,不可能撒谎,那你们就不可能进行复杂的战略思维。”
字幕:不只是面对面,我们可以在相当远的距离上交流。另外,欺骗和撒谎这两个词我们一直难以理解。
伊文斯:“一个思想全透明的社会是怎样的社会?会产生怎样的文化、怎样的政治?你们没有计谋,不可能伪装。”
字幕:计谋和伪装是什么?
伊文斯:“……”
字幕:人类的交流器官不过是一种进化的缺陷而已,是对你们大脑无法产生强思维电波的一种不得已的补偿,是你们的一种生物学上的劣势,用思维的直接显示,当然是效率更高的高级交流方式。
伊文斯:“缺陷?劣势?不,主,您错了,这一次,您是完完全全地错了。”
字幕:是吗?让我也想一想吧,很可惜,你看不到我的思想。
这一次对话的间隔时间很长,字幕有二十分钟没有出现,伊文斯已经从船首踱到船尾了。他看到有一队鱼不断地从海里跃出,在海面上方划出一条在星光下银光闪闪的弧线。几年前,为了考察过度捕捞对沿海物种的影响,他曾经在南中国海的渔船上待过一段时间,渔民们把这种景象叫“龙兵过”,伊文斯现在感觉那很像映在海洋瞳孔上的字幕。这时,他自己眼睛中的字幕也出现了。
字幕:你是对的,现在回想那些文献,我有些懂了。
伊文斯:“我的主,你要真正弄懂人类的那些东西,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甚至怀疑,您最终是否有可能弄懂。”
字幕:是的,真的是太复杂,我现在只是知道了自己以前为什么不理解……你是对的。
伊文斯:“我的主,您需要我们。”
字幕:我害怕你们。
对话中断了,这是伊文斯最后一次收到来自三体世界的信息。这时他站在船尾,看着“审判日”号的雪白的航迹延伸到迷蒙的夜幕中,像流逝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