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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无休(38)
一杆烟抽完了,覃国省看了看脚边的纸钱与香烛,将它们提起来,继续往山的方向走。
郝路刚死那会儿,他本以为自己无法接受从一名大学教师“堕落”为普通人的生活,可离开讲台,离开实验室,不再被教授们无视,被学生们轻视,他忽然感到重获新生。
也许早就该放弃了,早就该换一种方式生活,只是一直迈不出第一步而已。
想通这一点,他顿感轻松。九年时间里,他刻意模仿只有初中文化的郝路,混迹在市井之中,做各种各样的底层工作,将身上那种高级知识分子惯有的书卷气磨得一干二净,几乎从过去的压抑中走了出来,还跟手艺人学会了简单的易容。
绝大多数时候,他以为自己就是郝路——那个父母死于癌症,自己曾被误诊为患癌的农村男人。
身份已经对换,世界上唯一知道他不是真正郝路的人早已死去,这其中甚至有警察作证,完美的死无对证,可他还是不敢经常使用郝路的身份证,从不进正规医院,从不乘飞机和火车。
三年前,他有心返回校园,本想去冬邺医科大学应聘一个宿管或者图书馆管理员,却担心被人发现长得像死去的“覃国省讲师”,更担心那些曾经在同一个实验室工作的同僚已经记不得“覃国省讲师”的模样。
他这大半生受人冷落,最在意的就是被彻底遗忘。
最终,他选择在医科大对面的久林心理诊疗所工作。
久林心理诊疗所属于光邺医院,不过和光邺医院的大部分科室不同,久林心理诊疗所相对独立,其医生也大多是从别的地方高薪聘请而来。
他在久林谋了个保安当,非常清闲的工作,每天需要做的就是在各个楼层巡视。
久林每周有一个面向公众的心理学科普交流会,任何人都能报名参加,所里的医生轮流主持。他当年还在医科大时就对心理学感兴趣,看过一些心理学方面的书籍。每次交流会,他都不落下,穿着保安服,坐在最后一排听讲。
所有主持讲座的医生里,他对骆亦最感兴趣。
骆亦年轻而才华横溢,举止风度翩翩,是他二十来岁时以为自己会成为的那种人。
他羡慕骆亦,又嫉妒骆亦,多年前那种堵在心中的压抑感不知不觉又回来了。
他迫切地想证明,自己当初如果专研的是心理学,而不是药学,如今的成就不一定比骆亦差!
久林有一个向所有员工开放的小型图书馆,里面的书籍九成都是心理学相关。他有空就去借几本来看,有机会就向所里的医生请教——但从不与骆亦交流。
他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名义上虽是仅有初中文化的郝路,底子却是拿到了博士学位的覃国省。心理学基础知识他消化得很快,有基础之后再去听骆亦的讲座,较劲的心态就更加旺盛。
数年前的往事跃入脑中,他不禁想起自己那次失败的药物实验。
实验真的彻底失败了吗?
如果失败得彻底,那为什么郝路被他变成了疯子?
如果实验继续下去
他兴奋得颤栗,似乎又找到了人生的方向,他要再做一个实验,而这个实验不再使用药物去影响人的精神,而是用心理学!
天才很少,我们大多数人都是平凡而努力生活着的普通人,平凡并不可耻,努力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这是骆亦在一次交流会上对“loser”们说的话。
他却想反驳——平庸者的努力是一种耻辱!没有天赋的人,即便苟且活着,也是一具行尸走肉!
他在租住的小屋用麻将组成多米诺骨牌,食指轻轻一碰,第一块牌倒下,然后再也不用出手,后面那些牌——那些平庸而努力的人——通通被一个个推向死亡。
计划成型了。
他只需要“推倒”一个人,就能旁观这场声势浩大的死亡游戏。
巫震,那个来久林参加过交流会的平庸编剧,是他的第一个目标。
时隔多年,他再次打扮成大学教师的模样。只是和过去相比,他的头发已经白了许多,脸上的皱纹也更加深刻。
去年秋天,他开始接近巫震。
巫震常年执着于写剧本,并不知道医科大药学院有位名叫“覃国省”的讲师在九年前就已经服毒自杀。当他有意无意将一直留着的证件放在巫震面前,并说起自己的工作与身份时,这个被现实打击到近乎绝望的中年人轻而易举就相信了。
他比巫震年长,又成功让巫震误以为自己是大学教授。当他讲述自己这半辈子无望的挣扎时,巫震全然感同身受。
“我们这样的人,活着也只是充当世人的笑柄。”他多次对巫震这样说。
12月,巫震陷入一种极为消极的情绪中,他看准时机,终于将“自杀”计划告知巫震。
巫震讶异,“您希望我杀了您?”
“我一生平庸,起码最后的死亡不想再平庸。”他看着巫震的眼睛,言辞恳切:“我们是一样的人,与其被人瞧不起,一生被才华横溢的人踩在脚下,不如做一件让世人终于能注意到我们的事。”
巫震震惊难言,当即逃走。
他却并不失望,巫震有这样的反应很正常,但想通之后,巫震一定会回来。
在这期间,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需要做。
那就是找一个替死鬼。
这个人会代替他死在巫震面前,令巫震对他的死亡深信不疑,然后从他手中接过接力棒,到那时候,他就只用将一个又一个“种子”推到巫震身边,看巫震如何让他们发芽了。
他看着全部倒下的麻将,发出一连串阴沉的笑声。
一旦这个实验成功,他就是比骆亦更厉害的心理学专家。
姜还是老的辣,骆亦那样的年轻人,怎么比得过他?
黄牟泉,一个在山祥街卖串子的人,郝路的同乡——等于是他覃国省的同乡。
此人来到冬邺市的时间比郝路早半年,当年郝路还跟他说过黄家的悲剧,提到自己与黄牟泉小时候一起玩过。
早几年,覃国省最怕遇到胡吕镇的人,更是不敢与认识郝路的人接触。
但现在不一样了,时间足以改变容貌,模糊记忆,他已经不担心被胡吕镇的人怀疑。
时间紧迫,他需要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一个合适的替死鬼。
他去山祥街观察过黄牟泉,黄牟泉与他长得并不像,但体型却差不多。
黄牟泉独自住在亡女的房子里,也就是山祥街坎子九巷4号楼4-1。他提着家乡风味的卤菜和酒,以郝路的身份到访。
十年未见,他乡遇到了相亲,黄牟泉很惊讶。
他对心理学的掌握是黄牟泉这样的普通人无法想象的,一顿饭的功夫,黄牟泉就放下了戒心。此后,他多次来到山祥街,带着口罩与帽子,因为是大冬天,他这一装扮从未引起旁人注意。
趁黄牟泉不注意,他拿走黄家的钥匙,配了一把新的。
不久,如他所料,巫震回来了。
“我加入您的‘自杀’计划。”巫震声音发颤,“我们这样的人,除了互相帮助,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活着活着实在是太痛苦了!”
他和蔼地安抚巫震,“没事,我们不能选择出生、天赋,所幸我们还能选择死亡。”
计划定在春节——春节家家户户走亲访友,城管不工作,是作案的最佳时机。
“你不用为我担上杀人的罪名,我会服毒自尽,你来这里帮我处理后事就好。”他带巫震来到4-1门口,“这是我父母留下的房子。我很少过来住,在他们生前,也没能好好孝敬他们。所以我希望在这里度过最后一刻。我一生无用,没有建立任何功名,无颜下去见我的家人,我将用这张布料蒙住脸,请你不要将布料拆开。”
巫震郑重地点头,“您要服用的是,是什么毒?”
他一笑,“氰化钠,没有痛苦,一会儿就过去了。你将来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一份。”
正月初三晚上,他去黄牟泉家中过节。
两个在异乡的,没有亲人的老男人,一同喝个小酒,吃碟小菜,这年便算是过了。
黄牟泉提前做好了许多家乡菜,覃国省将带来的水果切好装盘,剧毒的氰化钠就撒在橙子上。
黄牟泉是个粗人,拿起就吃。氰化钠的毒性很快发作,黄牟泉倒在桌上,没多久就咽了气。
他戴上手套,将黄牟泉搬去床上,并用准备好的黑布将黄牟泉的头包起来,在脑后扎一个死结,就像黄牟泉自己绑上去的。
然后,他将所有被自己碰过的小物件——比如水果刀、碗碟——全部装入包里,再将现场清洁一番,保证没有丝毫属于自己的痕迹留下,这才离开,并将钥匙放在门外的花盆里。
之后,巫震穿着清洁工的衣服,用钥匙打开4-1的门,将尚未僵硬的尸体放入准备好的环卫专用麻袋中,从4楼拖至1楼。再装入手推垃圾车,在满街的倒“福”与红灯笼中,步入黑水般的夜色。
四个月后的6月22日,巫震服用氰化钠自杀,颇有“想象力”地将自己封入水泥中,也不知是想要永垂不朽,还是永世不被人发现。
他愉悦地摆弄着家里的麻将块,等待被巫震“感化”的沙春将接力棒交给下一位“绝望者”。
沙春是他为巫震选择的目标中,最“优秀”的一位。同一时间段,他煞费苦心将医科大新闻专业的汪颖引到了巫震面前,但巫震更看中的似乎是一个叫做“罗敢锋”的人。
此人后来突然消失,他察觉到一线危机。
不过巫震与沙春之间的顺利交接给了他莫大的信心与满足感,而此时,他正好得知,骆亦有一位名叫“闻鹤”的患者,此人的自我评价似乎非常低。
又是一颗有潜力的“种子”。
他暗自发笑,想起骆亦曾在一起交流会上建议有抑郁倾向的人培养个人爱好,便猜测骆亦对闻鹤也说过类似的话。
于是,他将“蒹葭白露”的传单交给在街边玩耍的小孩,以零钱哄骗小孩把宣传单塞到闻鹤怀里。
他的“种子”,还有在光邺医院大吵大闹的龙天浩。
可和上次一样,事情的发展与他理想中的再次出现偏差,和沙春走得最近的是一个高三复读生,这人是主动到“蒹葭白露”学古筝,并非他为沙春选择的“种子”。
渐渐失控了。
“多米诺骨牌”只倒下了一张,就几乎卡住了。
他极度怀疑罗敢锋是从巫震处得知了整件事的始末,才突然不见。他必须找到罗敢锋,用氰化钠杀死这个带着秘密逃跑的人。
可是罗敢锋尚未找到,沙春死亡。
他陷入巨大的恐慌中——他为沙春选择的闻鹤与龙天浩,一人不在国内,一人早就与沙春没了联系,和沙春关系最为密切的是于孝诚,而于孝诚在不久前已经回到学校,再次复读。
那杀害沙春的会是谁?
他发现,自己的“多米诺骨牌”似乎被一个看不见的人动过了。
九年前,与郝路互换身份时,他遇到的是一群只想着迅速结案的警察,他在dna检验上耍的小手段并未被警方识破,他们甚至没有去查,“覃国省”在死亡之前为什么要将所有存折中的钱取出来,而这些钱现在又到哪里去了。
如果这次侦办沙春案的也是这种敷衍了事的刑警
但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察,好像是警界的精英。
时至今日,他对“精英”仍旧抱有深重的畏惧,畏惧催生出嫉妒,以前嫉妒药学院那些比他优秀的教授,后来嫉妒年轻有为的骆亦。他既害怕他们,又想成为他们,心理早已扭曲到了极点。
那个叫“明恕”的警察从演艺集团查到了“蒹葭白露”。
他再也坐不住了。
为了不引人注意,他私底下向保安队长请假,说是家中有急事,要离开一段时间,然后处理掉所有个人物品,带上少许行李,搭上了去胡吕镇的私人客车。
车到半途,他才恍然大悟,胡吕镇是郝路的家乡,却不是他覃国省的家乡!
由胡吕镇到东南的兰川县,路途漫漫,他一路搭私车,回到阔别几十年的老家时,忽然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
拼搏、奋斗、挣扎、哄骗、杀人
一切都好像成了上辈子的事,成了别人做的事,而他只是站在一旁,观赏了一个压抑又疯狂的人。
他不是郝路,也不是什么覃讲师,他还是那个将父亲的话作为座右铭的少年,只是现在,他不再想去大城市闯荡,不想再出人头地,只想本本分分地当一个在乡间劳作的农民,就像他那被母亲杀死的父亲一样。
可到底是谁杀死了父亲?
真的是母亲吗?
还是那个不愿意放弃前途的自己?
覃国省从回忆中醒豁过来。
上山的路很难走,而两大包纸钱与香烛太沉太重。
他站了会儿,轻声自语道:“活着,真累。”
?
住在坎子九巷4号楼4-5的徐婆婆是位孤寡老人,六十多岁了。
萧遇安让队员向周围的住户了解徐家的情况,得知不少重要的细节——
徐婆婆的丈夫早逝,她一个女人既当爹又当妈,将唯一的儿子张一柯拉扯大。张一柯曾经在一家名叫“明眸”的科技公司工作,这家公司专门向zheng丨府、各大企业提供摄像监控设备与技术维护。前几年,“明眸”发展势头极强,却在一场zheng丨府招标中输给了竞争对手,近年渐渐沉寂。
张一柯就是在“明眸”开始走下坡路之后被裁员,急切想找到新工作,却在求职过程中遭遇车祸,当场死亡。
白发人送黑发人,徐婆婆从此变得极为阴沉,靠着车祸赔偿金与儿子的积蓄,还有自己的退休金过活。
住在附近的人都认得徐婆婆。她儿子刚去世那会儿,一些妇女还尝试着去宽慰她,家里做了什么适合老人吃的好菜好汤,就端一份去4-5,但徐婆婆性情大变,不仅不允许别人进屋,还将别人好心端来的食物打翻。
久而久之,就没人再去4-5了,小孩子“童言无忌”,将徐婆婆称之为“老巫婆”。
这位苦命的老妇,很可能是巫震将黄牟泉的尸体搬离第一现场的唯一一位目击者。
萧遇安拿着从社区医院调出的徐婆婆体检报告,捋出了一种可能。
老人听力不佳,腿脚也不太方便,视力倒是还不错。
明恕从徐婆婆的反应与门上那条新加的安全链判断出,徐婆婆看到了4-1的异状。
但看的前提条件是,徐婆婆像4-6的住户一样,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可显然,凭徐婆婆的听力条件,根本不足以听到外面的动静。
也不可能是徐婆婆当时正好从外面回来。
上一次到坎子九巷时,萧遇安就已经注意到,4-5的门上并没有猫眼。
那徐婆婆是怎么在外界不知情的情况下,看到了外面发生的事?
张一柯曾在开发监控设备的企业工作,给自己的母亲装一个难以被发现的微型摄像头是件再轻松不过的事。
徐婆婆不仅是重要人证,手上还可能握有更加关键的视频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