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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的树林中,靠着木桩的梦竹慢慢坐了起来。她揉了揉自己的后腰,虽然还是浑身剧痛,罩袍上也被摔出了一些破洞,但这会也不是很重要了。
她在自由世界中已经不是第一次受这样的重伤。见得多了,经验自然也是有一些的。
正常的情况下,玩家的角色若是受到几乎让血量见底的重伤,是很难自行恢复的,至少不存在缓慢回血的办法。但某些情况下可以做到自愈,例如服用足以治愈伤势的魔药,或者懂得包扎和急救,临时处理一下自己重伤的身体,或者是使用更高级一点的魔法治愈......当然,在新手村这样的地方,一瓶普通的枯草药剂——即回血药剂,都是很难搞得到手的,更不用说类似技能一般的急救方法和神仙一样的魔法师。
不过简单的包扎,任何人都可以做到,只需要一些结实而又干净的布条就可以了。但是梦竹被那野猪撞得浑身散架,骨头可能都断了几根,而包扎所针对的外伤却是一个都找不出来。
小姑娘呲牙咧嘴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什么有效的办法,除了自杀以外好像也只能挣扎着慢慢爬回去......或许应该先找根木棍?说不定能够撑着站起来......
梦竹挣扎着,左手从腰间抽出了一根布带,姑且将已经抬不起来的右手缠了一下,同时环视了一下四周。这里是森林的边缘,靠近草原的野外,野鸟的清鸣中,各种各样的花草遍布周围,地上还夹杂着一些落叶,唯独没有什么可以做拐棍的......
远处的森林中,依稀还有野猪的嘶嚎声传来,想来那个坏大叔还没有死的样子......
他居然还没有死!果然祸害的寿命都是很长的。
女孩恨恨的想着,然后背靠着树根,双手撑着地面,试图慢慢站起来,但是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于是又逐渐的放弃了。她贴着树干坐着,盼望着系统可能会发发善心,让自己的伤势恢复几分,又盘算着这次亏得有点多,连武器都丢掉了,若是不想死,回去又要花一笔治疗费......不过首先她得能活着回去。对了,还有那个竹筐,那还是草药店的老婆婆借给自己的呢,现在想找回来也是不可能了,不知道回去以后该怎么向她解释。过了一会,又想着那个大叔是不是已经死掉了,死掉了才好呢,他那么坏,老是把自己摔来摔去,然后又意识到那个野猪会不会又来找自己,这样一想,那个大叔还是不要死的比较好......
思绪开始散乱,梦竹的精神有些恍惚,视线的焦点四处的游曳,意识慢慢地飘荡着。朦胧之间,似乎听到周围有脚步声传来。
糟了,如果有玩家发现重伤的自己,会不会被抢劫......
下意识地用一只手撑起身子,梦竹歪着头看向树林外面的方向,她的右手还是耷拉在身旁,左手紧握,心中祈祷着不要出现自己想象中最坏的场景。然后,一个声音在她的身后响起。
“看什么呢,是不是喊了人来救你啊......”
梦竹回头,看到了她碎碎念了半天的坏大叔。
“这样我倒是能省点力气,不用再想办法送你回去......别拿这种眼神看着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以为我会被那头蠢猪送回新手村里。”说着这些,段青从树林的阴影中走了过来。他衣衫褴褛,头发也散乱了很多,由于衣服撕破而裸露出来的皮肤上,隐约还能看到一些淤青。太阳快要落山,视线中不是很明亮,梦竹也是在段青走近之后,才注意到了他此时的凄惨模样。
震撼、惊喜、气愤的心情依次在心中流过,最后也逐渐的平复了。女孩撇了撇嘴,想要嘲讽两句段青狼狈的形象,但是话到了嘴边,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然后,她注意到段青的身后,树木的阴影中,还站着一个正在看着这边的人。
准确的说,是一个NPC。
“好了,赶紧回去吧,这里是很危险的。”
那人看上去是一个四五十年纪的大叔,长着一张四方脸,浓眉大眼,神情坚毅,虽然留着络腮胡,但黑色的胡子中夹杂着一些花白。他戴着一顶小麦色的草帽,穿着一身红黑相间的格子衬衫,下面是灰色的吊带裤,褐色的长靴,整个人透露出一股可靠的......农场大叔形象。
与段青相比,这个大叔明显要可靠得多。
但是梦竹的第一印象却不是一个可靠的大叔,而是一个凶悍的大叔,因为那个大叔肩上扛着一把巨大的草叉。
木质的长杆上反射着油亮的光芒,那是使用了很久以后的证明,然而那草叉反射着寒光的尖端看上去非常尖利,也丝毫没有磨损的痕迹。而且此时此刻,那个锐利的尖端被红色所覆盖,并且正往下滴落着鲜血。
那大叔站在那里,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丝毫看不出他之前经历过什么很激烈的战斗。注意到梦竹的观察,那大叔对着女孩点了点头,板着的脸色也稍微松开了少许。
被发现了......意识到盯着别人看不太礼貌,梦竹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那大叔也没有在意,待梦竹再次抬头观望的时候,那大叔已经不见了踪影,看来是走掉了。
段青看着跪坐在地上的女孩神情恍惚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喂,喂!快醒醒!”
居然活下来了,真是不科学......
“小星星都要跳出来了。”
虽然被野猪打的很惨,但后来又被某人给救了,不过......不过......
“话说同样是大叔,为什么你的态度差这么多啊?”
不过这个人好烦啊!
落阳之下,坐在地上的凄惨少女,对着站在她旁边同样凄惨的男子突然爆发:“你还有脸说!你有人家像大叔吗,你看看你那朝天的鸟窝头,如菜的面色,你怎么没去死,还要人家救回来,刚才是你摔得我都要死掉了,让你摔我,让你摔我......”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女孩顶着那仅余的一丝生命值,挥舞着手臂捶着段青的小腿,大声的抱怨着,完全没有将死之人的样子。
“说我是大叔的是你,不是大叔的也是你......果然是女人。”段青无视了女孩的聒噪,蹲下身示意了一下。想起自己也没有回去的办法,梦竹挣扎了一阵,也就认命一般的爬到了段青的背后,让他把自己背了起来。不过让她认输肯定是不可能的,所以嘴上依然不依不饶:“我,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还有,我是少女!正值青春年少......”
“好好,女孩总可以吧,梦竹小妹妹?”
梦竹的脸又红了一红,然后愤愤然地反击:“不要这么叫我,咱们俩很熟吗?你刚才摔了我那么多次,我的身体和心灵都受到了严重的打击,我还没找你算账呢,回去我的治疗费用,你要赔给我......”
“喂喂,这话让不知道的人听到,还以为是我欺负了你......还有,我很穷的。”
“骗人!你连野猪都打得过,还挣不到几个钱?”
“所以说那野猪不是我杀的啊,是刚才那个......呃,大叔,他一叉子给捅死了......”
落日的余晖铺洒到绿石村南方的草原上,仿佛涂上了一层金色,茂盛的野草在微风的拂动下来回摇摆,看上去就像是自然的舞会。一个背着少女的身影行走在野草的舞动之中,逐渐穿过了舞会的会场。少女看似充满活力的声音和男人无奈的应和声交替响起,丝毫看不出他们是今天刚认识的陌生人。
在这个过程中,段青也是含糊地将刚才树林中发生的事情,和梦竹说了个清楚。
段青说他与那野猪纠缠了半天,然后一把叉子飞了过来,准确的刺中了野猪的脑袋,那野猪连挣扎都没有挣扎就死去了,其威力之大可想而知。然后那大叔才从暗处现身,走到尸体前拔出草叉,稍微的问了问段青的情况后,就带他走出了树林。
至于自己如何纠缠的过程,自然也就春秋笔法,一笔带过了。
“话说那大叔横空出世,使得一把魔神三叉戟,他一声大叫,连出三戟,刷刷刷!逼得那野猪步步后退,招架不得......唔,那野猪好像没有武器招架......”
“停停停......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梦竹一脸头疼的阻止了段青扯淡一般的说书,然后皱眉沉思:“不过按你的描述,我倒是想起一个人。”
“什么,那黑风煞神居然与你相识?女侠果然深藏不露,敢问尊姓大名......”
“少废话,你想不想知道啊?”
“想,想......”段青终于停止了即兴的表演。
“哼哼......”趴在背后的少女似乎变得高兴起来,然后低头把下巴放在段青一侧的肩膀上,开始压着嗓子用低沉的声音讲起:“这个村子有很多不可思议的传说,听说有很多不信服的人去尝试,最后都死掉了......”
“呃,我这刚表演完,你又要来一段是吧?”段青接到。
“别打岔,气氛都没了......”女孩小声叫到,然后继续压低声音:“刚才的大叔,肯定就是新手村七不思议里面的——林中的猎人。”
“据说如果你在翡翠之森中遇到危险的时候,那猎人就会出现,并向你伸出援手。你一定要接受那个猎人的帮助,他就会帮你逃出森林。不过要是你拒绝他的帮助的话,他就会......”
“杀了你是吧”,段青无聊的撇了撇嘴,“这套路都用了多少年了......”
“嘁,你都不害怕的嘛......”
原本活泼的声音用来营造鬼怪的气氛,实在令人难以感到害怕,但是段青还是笑着说了下去:“那么说,刚才那个大叔就是传说中的猎人,是吧?”
“瞎编的。不过大致的内容没有什么差错就是了......”梦竹低声说道:“不过真的......很像啊,虽然我们逃亡了很长时间......”
两人其实也就逃了十几分钟,但由于当事人紧张的状态和极快的攻防节奏,所以也就会觉得过程很漫长。段青对于这样的“错觉”也是非常了解的,但是他也没有说明。他只是在重新回想那个大叔的表现,考虑其中存在的可能。
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后,村口也在两人脚下了。回过神的段青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不对,重新提起了话题:“还有什么怪谈啊,说来听听......”
“咳咳......比如村长其实活了好几百岁了,听说村子里的人若是违反了规矩,就会被送去村长那里,然后被他吃掉,这是他长寿的秘诀......”
“一年前村子里来了个大嗓门老头,经常扯着嗓子唱一些不着调的曲子。每次村中有吟游诗人路过唱歌的时候,他就会跟着唱,嗯,或者说是捣乱......听说要是听他唱完之后不说好听,就会被他打死。哦对了,听说他很能打......”
“村子北边边缘地带有户人家,但是据说那里面没有人,平时只能见到一个小男孩,每次去那个小房子附近,都能听到他想要找爸爸的哭声......”
就像是在夜里给小孩子讲故事的父母一般,梦竹时断时续的声音逐渐变得沉重,仿佛下一刻,这个哄孩子睡觉的人即将先睡过去。段青没有打断她的鬼故事,脚下却不动声色地加速,跑向村子东边的方向。那边据说有绿石村唯一的一家医所,但是段青之前从来没去过——今天受到的伤势,已经是他进入游戏以来受到的最严重的伤势了,但他还是能够活蹦乱跳的。
背后絮絮叨叨的声音似乎一直没有停,但是气息却是渐不可闻了。他心中焦急,只好一边寻找一边继续保持着与梦竹扯淡的状态:“喂喂,你刚才说的有点多吧,我数数,好像已经过了七个了......”
“是吗......我怎么知道有几个......”
“你自己都不知道还扯什么七不思议......喂喂。”
“......”
“你死了吗?死了就说一声‘我死了’,我好扔下你跑路......”
“你才......死了.......呢......”
难道这个游戏里还有失血过多的概念......两人也并不在组队状态,段青也不知道她的状态是什么,剩余的生命有多少。他发足狂奔,不顾体力的消耗,终于在穿过一道巷口时眼前骤亮,看到了某个大堂的门口摆着的,画有红色十字的标志牌。
谢天谢地,制作组没在这游戏里,设计一个符合自由大陆背景的医院徽章......
按照小村子的人口规格,一家医所已经足够接待伤员了。但是新手村的新人玩家比较多,大家都不会玩,受伤更是家常便饭,那伤员自然也是一茬接一茬,根本不会有空缺的。这家医所不大,但胜在地方宽阔,门后的大堂中摆放着很多简陋的木质板床,四周白色的墙壁上有着很多打开的窗户,墙壁也有些老旧,暗示着这座建筑的古老。几个穿着白色制服的人在病床之间走来走去,时不时的跑过去与门口柜台后面的一个人商量着,然后走进柜台后面的一个门,过一会儿又拿着什么东西出来,跑到病床前继续医治——想来那门里面的房间,大概就是存放药物的地方。
大堂里很静,段青闯进去的时候,很多病床上就躺着玩家。看着那些人身上的惨状,大多也都是自己没有办法解决的那种,有几个人看上去脸色很差,也是一副不是生了病就是中了毒的样子。段青定了定神,然后为自己刚才的惊慌自嘲不已。
“我在怕什么,又不是真死,而这这游戏不是没死亡惩罚的么......”
嘴上嘀咕着,段青的心中却是明白,随着虚拟技术逼真程度的提高,死亡逐渐变成了所有人难以回避的一个问题。
没有人喜欢死亡,所以没有人喜欢体验死亡的感觉。在虚拟游戏的初始年代中,由于拟真度不高,游戏依然还只是游戏,所以玩家们可以无视生死,随意挥霍自己的生命。但是随着这几年技术的发展,死亡的真实度也逐渐升高,死亡的痛苦与恐惧也逐渐变得不可回避。
当问题摆到台面上以后,各大学界,各种专家学者,也就这个问题展开过旷日持久的讨论,不过即使是到了今天,也没有人能够将其完美的解决。但无论如何,技术依然在发展,游戏依然在继续,玩家们也只能尝试适应这种不可知的领域所带来的感受。作为联盟的职业玩家,以及虚拟游戏的老鸟,类似疼痛啊刺激啊死亡啊这些东西都已经成为家常便饭,但大多数的普通玩家,自然是适应不了,并且不想适应这些东西的。
所以他们都会畏惧死亡。
随便找了一个像是医生的人说明了情况,段青将女孩安置下来,然后他走向柜台,打算先把治疗费垫付掉。
坐在柜台后面的是一个看上去年龄很大的老婆婆,满脸的皱纹,花褐色的卷曲头发,也穿着一身医生标准的白大褂,胸前还别着一块木牌。
主治医生:克莱尔。这是段青从木牌上看到的内容。
先交了二十个埃布里币,段青表示如果不够的话,可以再押上一些,名叫克莱尔的老奶奶倒是颇为和善,老皱的线条随着她的笑容而显得更为曲折:“不必了......”
“以后冒险要小心一些,别再受伤了。”她笑着说道。
老婆婆的告诫,总是这么温暖人心......稍微交代了一下少女的伤势之后,段青走回了梦竹的床边,发现女孩也正在呆呆地看着他。
你——没——事——的——,
段青没有出声,用口型向女孩说道。那表情很是夸张,呲牙咧嘴的模样让梦竹又笑出了声,然后又因为扯到伤势而痛苦的皱起了脸。
“这......这里是......哪里......”
“医院啊。”
“我,我才不要......治疗费好贵的......”
“喂喂,二十个金币你还嫌贵,而且先前不是说好让我替你垫付,这么快你就忘了啊......”
或许是想起了什么,梦竹艰难地侧过了身子,不让段青看到自己的表情:“那,那就说好了......”
“话说我为什么要提醒你......”段青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算了,我要强调一下,是垫付,垫付哦!回头你要还我的......喂,你听到了没有......算了,我走了。”
看着女孩有些红起来的耳根,段青无奈的耸了耸肩,在一位白衣NPC朝女孩病床这边过来的时候,转身走出了这个地方。所以,他自然也没有听到,翻过身后不再理会段青的女孩,闭着眼睛嘀咕的声音。
“才不会还呢......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