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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朝廷中由长孙氏发起的这场风波,相涉人等并非人人都像李泰这样有恃无恐、还有心情盘算自己的小日子。
柳敏近来就很焦虑,这日入乡拜访李泰,前后随从几百人,且多携带弓刀,明显是担心会被长孙家袭杀于途。
前庄人迹杂乱,李泰也并没有外出迎接,只是站在谷口等候。柳敏行进此间,这一对难兄难弟不免相见唏嘘。
李泰还有几分照顾柳敏情绪的刻意作态,柳敏则就是真的一脸忧色,须发都乱糟糟的全无仪态可言,见到李泰时未语先叹。
“眼下情势不比寻常,柳郎中有事着员来告即可,实在不必犯险亲行。”
听到李泰这么说,柳敏又叹一声,继而一脸苦涩笑容道:“我已经因为德行低劣、不堪郎官之任而遭夺前职,伯山你可要换个称谓了,名字相称即可。”
说话间,他从身后牵出一个年纪六七岁、有些怯生的幼童,板着脸着其向李泰见礼,并向李泰介绍这是他的幼子名叫柳昂。
行入谷中,当见到大行台派驻此间保护李泰的台府帐内甲员时,柳敏眼神中不由得闪过一丝羡慕,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来到别墅堂前,李泰抬手召来正在院子里戏耍的若干凤和李雅,让这两小子拉着那小柳昂去别处玩耍,自己则将柳敏请入堂中坐定。
“我家太尉公也惨遭夺职,长孙氏这一波报复也真是汹涌吓人。我今被主上禁足乡里,与兄事中难为呼应,实在是抱歉。”
能让人在逆境中得所安慰的,永远都是告诉他你还不是最倒霉的,柳敏官职遭夺诚然不幸,但跟高仲密的太尉之位遭夺相比,倒也不算最可怜的。
果然柳敏听到这话后,也将愁容稍作收敛,转过来安慰了李泰几句,然后才又说道:“今次来见,是向伯山你辞行。前事行使失职,更将纷扰引入台府,幸在主上仍存怜惜,着我归乡任事、将功补过。”
讲到这里,他又有些羞惭的说道:“前事若非我来求请,伯山你本也不必牵连事中。事情因我而起,我今却要临阵脱逃,实在羞于再与伯山相见,但想到此去未必还能后会有期,所以厚颜入此、当面辞行。”
李泰自不觉得此事受柳敏牵连,反而还大感受其带挈,才能获得这个中饱私囊、大发横财的机会。长孙家寺庙虽然是柳敏带人去攻打,但也是李泰撺掇的。
现在柳敏被剥夺官职、发遣回乡,李泰还乐呵呵的在乡里盘点收获,本身已经悲喜殊异,再听到柳敏这么说,一时间也不免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人生困厄难免,柳兄你本就是逆境奋进的勇士,此世已非二三勋门决断大势的旧时。守此精忠许国之志,风波总会过去。”
见柳敏一脸颓丧之色,李泰又开口安慰道。
返回河东乡里、暂避长孙氏锋芒,对柳敏而言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就连李泰自己,之前表哥崔谦还建议他避祸乡里,只是因为明白了大行台的意图,所以才做出更加有利的选择。
柳家世代都是河东名门,讲到乡土势力之雄厚,又非李泰能比。柳敏即便退隐乡里,也是大有可为。除非东魏全面占据河东,否则起复只是早晚的问题。李泰这么说,倒也并非空话。
“伯山你这一份少勇无畏的情怀,实在是让人羡慕。旧年我也有此类似情怀志向,但在历经了挫折沧桑后,却渐渐消磨了初心本愿……唉,总之多谢你相赠吉言,盼望来年情势能有回转罢。”
柳敏并不像李泰这么乐观,心中除了忧虑之外,更有着一份挫败感、对他们河东人家整体前程的悲观。
河东的裴柳薛等家族,同西魏之间的关系是比较微妙的。
因为乡土地缘的缘故,他们恰好位于东西两朝交战的最中心地带,又因为可观的乡土资源与势力从而拥有了一定的超然地位。
这些人家之所以投靠西魏,当然跟宇文泰所带领的北镇集团关系不大。说的好听一点,是因为孝武西迁而归从法统,但实际上也有西魏偏弱、他们于此能够获得更多自主权的缘故,甚至不无成为另一方能够左右朝廷大势与天下格局的政治势力的幻想。
但在实际的情况中,这些河东家族向西魏朝廷发展的极不顺利,几乎没有一个立朝的高官。跟随孝武西迁的洛阳勋贵们和宇文泰的霸府、包括苏绰等关西人士,都在有意无意的排斥他们进入朝堂。
有乡土势力却无政治资源,意味着他们这些河东人就不能在这个西魏政权中独立发声、维护自身的利益,只能沦为某一方的附庸。
就像这一次柳敏被夺职,诚然有他先撩者贱的缘故,但也足以说明他们河东家族在朝中声势微弱、难以发声的现状,长孙氏等传统政治势力根本就不正眼相待。若无大行台的保全,柳敏甚至连乡势都要遭受打压。
通过这一件事就可以反映出来,他们河东人家想要越过霸府而直接与朝廷对话,起码在目下而言几乎是不可能的,也就不必奢望能够成为游离于朝廷与霸府之外的第三方政治势力了。
抛开自身的际遇不谈,这样的现状也让柳敏感到灰心。他们河东人家与北镇武人本就是不怎么搭界的两方势力,但是由于朝廷的傲慢,他们想要获得上升渠道、保持乡土势力,只能加强对霸府的依赖与服从。
柳敏将心情稍作收拾,转又对李泰说道:“此番归乡,除了整顿乡兵营伍,还兼领盐池都督、整顿盐务。我记得之前伯山你曾向大行台进言相关,今日来访,除了当面告辞之外,也想请询内情细则。”
李泰听到这话后先是一愣,转而有些尴尬,毕竟这件事本身是对河东人家的利益有所触动的,被当事人这样当面质询,他多少是有点不好意思。
不过很快他便又感慨,终究还是宇文泰骚啊。
原本他是觉得宇文泰只是借此打击长孙家的政治声望,却没想到河东人家也被囊括其中,要借着长孙家在朝堂施加的压力,顺势在河东推行盐引制度。
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啊!人家柳敏刚刚帮你扫荡完关中的寺庙,得的钱货都还没来得及花回去,就趁着人家被针对而逼其对乡土下手。
“这件事,我的确是有参言建策。盐政关乎民生,朝廷立治以来却乏于管束……”
李泰先说了一番套话,然后才又讲起了他的具体思路。
盐引制度是一种典型的计划经济,从食盐的生产到销售进行一体化的规范管理。
短期来看,并不直接伤害这些产盐家的利益,甚至由于盐引销路的规定,可以借助霸府的力量将食盐更加便捷、安全的销售出去。
但从长远来看,就是把利益的分配权拱手出让给霸府,生产规模、销售路线以及产品的定价权,统统不再归属地方豪族所有。
要搞这种触及根本的规范改革,现在的柳敏的确是一个非常适合的选择。
首先他出身河东名门,乡土势力与威望巨大,由其主持改革,可以最大程度的避免河东人的抵触与反对。其次作为资深的从业人员,也能比其他人更清楚当中的细节与漏洞。最后柳敏本身的处境堪忧,对霸府的依附度加强,势必会更加的用心于事。
这件事虽然是给河东盐业整体套上一个枷锁,但却并不是短视的竭泽而渔,柳敏作为主持此事的官员,背靠整个行台霸府,对乡土势力调度分配的能量也得到前所未有的加强!
老实说李泰都非常羡慕柳敏,他能获得这项任命也实在是不折不扣的因祸得福,起码霸府把这件事交给他的话,他是绝对不会拒绝。只可惜,他并不是河东人士,这美差无论如何也落不到他的头上来。
柳敏原本还以为大行台改革盐政,是为了把盐利从河东人家手中收归台府的零和博弈,因此得此任命的时候也是忧心忡忡,担心做的不好就见恶于台府,力度太大又不容于乡土,最后可能会落得两面都不讨好、名实俱毁的下场。
可在听完李泰的解释后,他也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脸上颓气一扫,抱拳向台府方向一脸感慨道:“前使失职,更惹祸于身,本以为丑劣难用,却没想到大行台更以重任加身,实在是让我惶恐惭愧啊!”
他又转望向李泰道:“更难得伯山你向大行台进此益国惠众的良谋,我借你进言之功,得此授用,一定诚心尽力的推行,务求官民两便,绝不辜负伯山你的智慧仁策!”
所以说人终究还是得学会自我开解,李泰觉得柳敏是应该能够看到盐引改革内里的深远图谋,但他却绝口不提、只是诸多夸赞,骗过了自己之后,出卖乡土资源的心理负担就会小上许多。
他自然不会戳穿柳敏的自我安慰,在知柳敏得任盐政主官推行改革后,便觉得彼此间还可以更加强一下合作,于是便又微笑道:“兄若不急去,稍后我将共诸乡士聚会议事,请兄列席为我壮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