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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国的使团安静了下来,就轮到别的势力着急了,盛掌柜常常来送酒,卑微地传达信阳方面的致意,沈重也重新邀请了范闲几次,范闲找了一个极好的借口推托掉,对方也没有办法发脾气,反而是长宁侯有些心痛到嘴边的肥肉溜掉,在沈重面前哭丧着脸催了好几次。
长公主与上杉虎之间或许有什么协议,但是信阳方面在北齐毕竟没有太深的根基,始终是需要监察院的力量帮助,经由范闲的劝说,言冰云终于同意了他的计划,准备动用这四年来铺织的网络。
南方传来的消息表面庆国朝廷稳如泰山,没有一丝波动,只是监察院的报告里提到山东路那边最近出了几件极为蹊巧的命案,凶手杀死的虽然是普通百姓,但是行事的手法却极其凶残。这是刑部的案子,只是一直没有查出来,所以眼下是监察院四处接手。
范闲没有将这件命案放在心上,言冰云也没有注意到这里,毕竟上京的事情已经够头痛,而且二人在筹划那件yīn刻事。
…………范闲推托所有宴请的理由都很充分,因为这两天他经常在陪一位村姑聊天,以那位村姑的身份,不论是沈重还是长宁侯,都没有胆量和她去抢客人。
北齐上京一条幽静的街巷之中,一男一女正在散步闲聊,话语轻轻飘了起来,扰了那些正栖在花丛里贪蜜的蝶儿。
“自然乃一天地,一人乃一天地,所谓天人合一,便是人事必须依循天地自然之道,二者方可和谐。”
“和谐只是表状,大人以为,天人合一,与天人相通又有何差异?”
“噢,这一点本官就不清楚了,只是觉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如此方能和谐啊。”
“还是和谐?”
“和谐最高。”
…………“范大人今rì所论别出机杼,朵朵实在是佩服。”嘴里说着佩服,村姑海棠却依然是双手插在大口袋里,拖着步子,面sè宁静,在大街上像个懒婆娘一般走着,脸上哪有半分佩服的感觉。
范闲自嘲地摸摸鼻子,如在宫中那天一般,学海棠的模样走着“扫地步法”,心想幸亏这条大街比较安静,不然自己二人这般走路,只怕会被旁观的行人笑死。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海棠说道:“我只是觉着这样走路舒服,至于旁人怎么看,我还真不在乎。”
范闲略一思忖,发现这话倒也挺正确,人都是好逸恶劳的,这样走路确实比昂首挺胸要来的舒服些,问题是——如果真是懒,为啥不去床上躺着?他心里这般想着,嘴里就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我还是觉得躺床上舒服,海棠姑娘要愿意,咱们可以躺在床上说说,聊聊人生……”
海棠看了他一眼。
范闲有些窘迫地笑了笑,没有解释什么,他对于海棠这个奇妙的姑娘确实没有太多男女方面的想法,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与她一路闲谈,总是会让自己觉得很放松。
重生之后,范闲一直想经历许多有趣的事,认识许多有趣的人,此次出访北齐,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满足他这个jīng神需要。虽然一路上夹着暗杀yīn谋,事情并不如何有趣,但认识了言冰云和海棠这两个有趣的人,范闲觉着已是比较划算。
“听说范大人前些天与沈重大人见过一面?”海棠轻声问道,伸手拔开街畔垂下的青枝,如今天时已经渐入夏季,只是前些天雨下的密,所以没有暑气烘烤,树木花丛chūn意犹存。
范闲点点头:“不欢而散。”他知道苦荷虽然超然朝政之上,但看得出来,这一脉的力量依然是偏向太后方面,所以猜到海棠为什么要问这个。
“不欢而散?”海棠微笑着,那张平常的脸上温柔无比,“我只是很好奇,范大人如此急忙抛出那椿提议,难道不怕传回南方,对你的官声造成影响?”
范闲心头微凛,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我不是很明白姑娘说的是什么。”
海棠说道:“太后对大人的提议很是动心。”
范闲面sè微沉说道:“海棠姑娘应该知道这些天,本官一直闭关拒客,之所以您一说话,我便出来陪您散步,全是因为本官心里觉着姑娘虽然在雾渡河畔曾经出手,但毕竟是世外高人,不会谈论这些世上蝇营狗苟事……海棠姑娘,您令本官失望了。”
“我如果不说这些,只怕范大人会更失望才对。”海棠心神清明,根本不会被范闲的花言巧语骗了去,“太后请您入宫。”
范闲呵呵一笑,拱手行礼道:“劳烦海棠姑娘传话,辛苦。”
“范大人先前说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海棠明亮有若宝石的眼眸,望得范闲一阵恍惚,“既知其道,何不行之?事人以诚,岂不轻松?”
范闲深吸一口气,缓缓运起体内那道古怪的霸道真气,抵抗住海棠处传来的压力,微笑说道:“事人以诚,诚有大小之说,诚于人,小道也,诚于天下,大道也……海棠姑娘若以诚待人,何不告诉在下,肖恩究竟有什么秘密,竟连令师这样的世外高人也动了心念。”
“诚于天下?”海棠唇角微微翘起,“家师诚于天下,故不能多言,只是肖恩心头那秘密保住了他二十年xìng命,若那秘密传入世俗民间,只怕天下会乱上二十年。”
范闲心头微怔,他知道一些旁人都不知道的事情——依海棠这般说法,难道神庙那处有怎样的危险?
二人复归清谈之道,不外乎是在哲学神学这些玄之又玄的门道上打混,反正范闲有前世的中哲史打底,从董陆王的理论里随意拈几条出来虚应着,便让海棠大感吃惊。只是许多年之后,海棠姑娘缓缓回味,开始整理范大才子的理论,这才发现当年那个年轻人竟是什么也没说。
…………不知道为什么,chūn末夏初的北齐上京城,雨水竟会如此充沛,先前还是淡淡暖阳耀chūn光,一阵微寒小风吹过,便有雨点子穿过二人头顶的树枝泼洒了下来。
蓬的一声,范闲撑开身边的布雨伞,挡在海棠的头顶。一般情况下,以范闲的身份,出门遇雨自然有下属打伞,但此时就他们两个人,纯以表面的身份论,他给海棠打伞是理所应当之事。
雨水渐湿了街道,范闲满脸平静看着街上四处躲雨的人们,实际上却小心地观察着海棠的步伐。此时二人鞋下全是积水,范闲早已撤了村姑步,存心想看海棠会怎么走。
海棠依然那般走。
范闲有些无奈地耸耸肩,这才发现海棠的双脚虽然在积水之上拖行着,但似乎鞋下似乎有一种看不清楚的力量,正托着她的全身,鞋底与水面竟是没有接触!这种功力,范闲自忖根本不是自己所能达到的程度,不由自嘲笑道:“海棠水上飘。”
海棠不理他,依然那般走。
范闲叹了口气说道:“我就不信你这么走路能舒服。”
“我不喜欢那个叫言冰云的人。”海棠忽然开口说道。
“我想,海棠姑娘一向深居山中宫中,应该与咱们大庆朝的云大才子没有什么交往才对。”
“用欺骗女子的手段获取自己的利益,这一点海棠相当不耻。”
“我们是官员,不是一般的民众。”范闲替言冰云开解着,他不愿意小言公子这一辈子都被一位九品上的强者记惦,“为了庆国的利益,有些不得已的事情,我们也必须去做。”
海棠说道:“丑陋便是丑陋,不要再用官员来做掩饰。”
范闲微笑道:“虽说无情未必真豪杰,但若心房太过柔软,在这乱世上如何生存下去?”
“范大人以为如今的天下乃是乱世?”
“人心思乱。”
“范大人以为乱世方能出英雄?”
“不求以英雄之名立世,只求做个无愧此生的大丈夫罢了。”
二人说说停停,已是来到一处小庙的外围,恰在此时,天下的纷纷落雨很凑巧地停了下来。此地远在京郊,十分幽静,四周没有一丝人息。
一片树叶落在庙前的石阶下。
庙门被缓缓推开,范闲看着庙里坐在香案旁的那位女子,微微失神片刻后行礼说道:“司姑娘,好久不见。”
海棠唇角微翘说道:“范大人要做大丈夫,想不到却果然如我所料,是个怜香惜玉之人。”
唰的一声,范闲收拢湿漉漉的雨伞,望着起身相迎的司理理,微笑说道:“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