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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是入了畅月,卯时敲过,齐昱洗漱毕出了上房,只觉更冷下一层,想起温彦之今日约了谭庆年一道去测量河道深宽,大约同自己又是一日见不着面,心下就并不着紧去书房看折子,反而行到温彦之屋里瞧了瞧。
温彦之还没醒,躺在床上端端正正,睡得宝相庄严,齐昱饶是见过了许多次,却依旧忍俊不禁。
温彦之被子盖得极规整,人极规整,火炉热得也极规整,齐昱几乎是有些贪念地靠在床头瞅了好一会儿,没动作,却觉说不出的心满意足,也没待温彦之醒来或将人叫醒,径自摸开门就走了。
外头夜职的馆役本打着瞌睡,但早在他进屋时就惊醒,见他出来,当时虽妥帖垂头跪着,不敢直视帝颜,可齐昱往前走了不少时候了,却觉身后好似还搭了两道隐蔽的重量。
他不消扭头就能知道,定有蓦然看回的眼光,在猜度他与温彦之这悖逆伦常的关系。
不过,也常然。
他从未刻意掩藏同温彦之的事,行馆里的馆役馆丞日复一日见着,早察觉了二人间有什么,不过碍着圣驾威严,且暗卫也点过了行馆一众仆役口舌要锁紧,故也没人敢嚼什么舌根。
再者,郑知州新近亡故,河道府管不着行馆的事情,他们要报又能报给谁去?
况齐昱自己觉着,若是每日都能这么好生见到温彦之,就算个把人知道了他断袖,又能如何?
——不如何。
挺好。
毕竟他这一世,年岁虽还未到而立,可于情之一字,经历大多冷漠。
父母不近,兄弟不亲,姐妹远嫁,战场生离死别瞧得多了,或然当初做闲散王侯时,曾也年少荒唐过一把,然并没有什么长久,最终宫灯斜影下,他还是一个人走。
如今却不同,温彦之与从前任何种种,都不同。
二人中没有那么多石破天惊,亦没有那么多跌宕起伏,可他竟忽然觉得,这一眼望出去恍若竟能见到十年之后,某日清晨,他也这么起身,也这么看见温彦之,看见他规规整整卧榻合被,乖巧得像是学监中的巧生,那睡颜安然宛若初生的孩童。
那这分安然于他齐昱,大约再没什么能抵得上了。
前年在宫中过中元节时,誉王曾说起彭家下头有个庶子犯嫡,被贺林府舂州的宗家请玉尺打死了。
开始只道是宗家宅邸间斗势的下场,没成想誉王喝下两盏酒,竟迷糊道,是那庶远宗亲的表侄,恋慕上了正房长子的幺儿,私会时叫人瞧见了,既是悖逆伦常,亦是悖逆宗法,当场将那表侄拖去责打,长子的幺儿说是明年要上京考学,事情传出,估摸也没脸再考。
据说那表侄自小就生的断袖,瞧普通男子目光与旁人不同,可他脾性都好,没闹过大事,庶族也不舍发落他,只道或许长上两年醒过味来,定也能成婚生子。
岂知,因宗族考学记名之事去了趟主族,一见长房幺儿即终生误尽,竟连遮掩也不会了,恨不能天天同.修就好。
起先在侄辈里传,后传到老辈耳中,甚了不得,长老怒起来,真做主给打死了,热血鲜红流了一地,舂州骇然传遍。
这叫齐昱中元节听着,真觉有些瘆人。
诸如此事他并不是头一回听,可如此惨烈的,尚数第一次。
身为同类人,虽他心里也会忿然,会思虑,可最终教条礼法使然,宗家事宜关在门内,他们皇族过问不得。
那时候中元天坛祭祀告罄,他穿戴朝珠华服,带着一干内侍退祭,孤身人影回了延福宫,定眼看周福指使几个徒弟一道燃上辟邪香,躺在床上,灰烟漫然间,他心里只为那表侄不值得。
他那时心想,欲念一事,那小子忍一时不就是了,何必要动这等干戈,搭上性命?
他转想起自己断袖初被撞破的时候,仿若还盼着能有这么一遭惨烈,可那时境状,却透着丝可笑。
实则断袖这等事,若不是后天癖好,在深宫内庭做皇子的时候,压根儿瞒不住。
或然看见长相清丽可人的内侍、兵卫,尚能不动心性;皇子们约好溜出去喝花酒时,也可硬着头皮装醉,同窑姐儿纯睡一夜。
可若轮到通房教习,要怎么办?对着宫里指派的通房嬷嬷百般侍弄都泄不出东西来,总不能说人长得丑就算了。
那夜场面或可算作他一生梦魇,大约再过十几年亦能清楚地想起来——六个姿色各自不同的年轻嬷嬷,恭身跪在他面前行不端之举,甚至在他身上折腾来去,他愣是横在榻上两眼瞪了床梁一整宿,几乎能数清楚那床梁上究竟镂刻了多少片叶子。
那是此生少有的,惶惑地,等那黎明初阳晒走一殿阴黑的时候。
那时他心里就一个念头,完了,完了。
一天亮他就被惠荣太后寻去问话,只叫他实话说,是不是比起女子,更喜欢男子。
他吊着青眼白了一张脸,早已彻夜想好自己的下场,此时只如鬼使神差般,十分坦然地说了句“是”
。
本料定了是顿疾风骤雨,不免板子棍子轮番上,再罚去静室抄个百八十遍孔孟,或然那教习之事还要再来好些轮,他跪在当时还是贵妃娘娘的惠荣太后面前,觉得眼前刻花的地毯都是一方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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